第84节
他没问闻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就好像他都知道一样。 “我小时候……”谢问停了许久,嗓音在夜色下温沉又模糊,“锦衣玉食没受过什么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闻时愣了一下。 谢问松散在额边的发丝在夜风里扫过眼睛,他眯了一下,转头看向闻时:“怎么这副表情,很意外么?” 确实很意外。不过这份意外可能更多源自于他没想到谢问真的会回答。 听到锦衣玉食那几个字的时候,他脑中居然有了画面。曾经宽袍大袖,抱臂倚在白梅树边的人如果褪下后来百十年披裹的风露寒霜,确实有几分公子哥的模样。 如果再小一些,回到少年时,应该也是芝兰玉树的。 闻时想着那些画面,嘴上却说:“就没点优点么?” 这话要是由亲徒来问,那真是大逆不道。但谢问只是挑了一下眉,说:“也有,常给人散钱,念书还算不错,但是——” 闻时喝了一口可乐,等他的下文。 谢问说:“是个花架子。” 闻时:“什么意思?” “放在书上都认识,头头是道。但出了书就翻脸不认了。”谢问半真不假地说着:“要害我挺容易的,指着断肠草说那是金银花,我能立马给它配一单方子,认认真真煎了喝下去。” 闻时:“?” 谢问:“然后家里就该准备棺材和布了。” 闻时:“……” 谢问:“可能还得备点朱砂” 闻时瞥向他:“干嘛?” 谢问气定神闲道:“死得太冤了,容易诈尸。” 闻时默默咽下嗓子里的冰可乐,细想了一下那副场景。手背抹了一下唇角,偏开了头。 谢问静了一会儿,嗓音沉沉地问道:“你在笑么?” 闻时这才转回去:“没有。” “有。”谢问说。 闻时没认:“你看见了?” “看见了。”谢问从他脸上收回目光,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喉结,说:“这里在动。” 他原意也许只是想戳破某人的嘴硬,但闻时却忽然没了话音,下意识跟着捏了一下自己的喉结。 他皮肤很白,但并不是柔软的那种,即便月光下,也依然有种凌厉的美感。他的脖颈很瘦,喉结凸起的线条异常明显。 捏揉几下,就泛起一片红。 话题戛然而止,谁也没有再开口,庭院内的氛围瞬间被拉扯得很紧。又过了片刻,屋里好像有人醒了,趿拉拖鞋的声音隐约传来,像拨了一下绷紧的弦。 闻时抬了一下眼。 谢问转身看向客厅,似乎在听那边的动静。过了片刻,他才转回来问:“还不高兴么?” “没有。”闻时说。 谢问“嗯”了一声,说:“那就回去睡觉。” 他们一前一后走过客厅,走到楼梯附近的时候,夏樵迷迷瞪瞪从卫生间出来,头发像个鸡窝,手指还隔着t恤在挠肚皮。 冷不丁看到两道人影,他差点儿魂都吓没了。 “别瘫。”闻时看他岔开腿,就知道他要往地上软。 夏樵这才反应过来其中一个人影是他哥,连忙捋着心口用一种劫后余生的语气叹道:“吓死我了。” 叹完,他又反应过来另一道人影是谢问。 接着,他意识到了这会儿是凌晨四点刚出头,月亮老大一个,天还黑麻麻的。他哥跟谢老板不睡觉在这干嘛呢? 可能是网上多了,他脑子里下意识蹦出俩字——幽会。然后他就吓麻了。不知道是这俩字比较可怕,还是这俩人更可怕。 小樵同学用力摇了摇头,把这种憨批想法甩出去,问道:“你们这是……” 他实在没想到答案,就留了个空让这两位填。结果谢问指了指房间,说:“睡觉去。” “哦。”小樵一令一动,转身就朝房间走。他门都背上了才忽然反应过来,门外那两位把他抛出去的空放那儿了,都避而不填。 夏樵的房间咔哒合上,闻时也进了卧室,谢问则沿着楼梯往上去。 闻时听着他的脚步声,忽然转头看了一眼。就见谢问拐过楼梯拐角,然后脚步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他回头了。 “你明天是不是要送那个教书的李先生回家?”谢问隔着楼梯问了他一句。 闻时:“嗯。” 所以……你要来么? 第58章 飞鸟 谢问想了想说:“注意安全。” 要说毫不失望, 一定是假话。但闻时是个十分冷静的人,冷静到几乎冷淡了。在他看来,就算是亲手带大的徒弟, 成年后面对的也多数是离别和送行, 能倚在门边多看几眼就是宠惯了, 哪有形影不离黏在一块儿的道理……那是爱侣才会有的心思。 于是闻时冷静地“哦”了一声,转头就把卧室门怼上了。 他其实控制了力道,但落锁的时候还是发出了磕碰声,在寂静夜色下, 显得他好像很不开心。 谢问站在拐角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站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他沿着台阶往二楼走。月光透过拐角的玻璃窗落进来, 映照在他高高的背影上。 他手指松松地搭着木质扶拦,走了几步后。扶拦忽然发出了咔嚓响动,像是干瘪的树皮轻轻爆开了。 谢问脚步顿了一瞬, 手指离开了扶拦。他原本搭着的地方,多了一小块枯朽斑痕以及一道细长的裂缝。 他把手背到了身后,如果这时候身边有人,就会看到有浓稠的黑色烟雾从他手指间溢散出来,丝丝缕缕地缠绕着……骨肉皮囊都遮掩不住。 但他却像是早已知晓般, 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走上了二楼。 沈家别墅的二楼有两间卧室, 中间夹着一片空地,摆着一套会客的茶桌。自从谢问搬来之后, 那棵枯死的树、石质的小池塘以及颜色新鲜的花花草草便占了这块地方。 一并在这的还有池里的两只小王八、树根边的一个小窝棚、树枝上吊着的鸟架, 这会儿的鸟架并不空着,上面站着一只巴掌大的鸟啾。它从绒毛里抬起脑袋, 乌溜溜的眼珠盯着谢问。 它一眼就看到了谢问手指上的黑雾,扑棱起翅膀就要朝这里飞。 就见谢问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鸟便像按了暂停键一样,骤然硬了,单爪握着横杆,堪堪保持着平衡。 他在栏杆边垂眸站着,似乎在听楼下的动静。 在常人耳朵里,楼下隔音还不错,几乎安静无声。但他却听了很久,才转头冲那只鸟点了一下头:“睡着了,下来吧。” 即便如此,他说话嗓音还是很低,没费什么力气。说完之后就咳嗽起来,像是要把一天攒下来的份都咳完。 那鸟也没敢喘大气,轻扑着翅膀,落地就成了老毛的样子。树根边的窝棚里也钻出两颗毛绒绒的脑袋。 很快那两团似猫非猫的东西滚出来,化成了大召、小召的模样。 她们看着谢问的手,小声咕哝:“怎么又这样啦?” 老毛连忙冲她们一顿比划,两人便吞了声。 傀要是不想发出声音,那是真的寂静无声,毕竟他们算灵体,并不是真正的人。 大小召很快从楼下把药钵弄上来,搁在茶桌上,两手一捂就变热了。 谢问在茶桌边坐下,将两只缠了黑雾的手泡进去。 老毛去拿手套了,姐妹俩趴在桌边看谢问泡手,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说:“老板……” 其实他们以前并不这么叫谢问,跟很多傀一样,对主人会有个尊称,要么叫“傀主”,要么叫“尊上”。 可到了现世却发现,这样会被人当做精神病。 于是他们强行改口叫老板,喊了一阵子后,反而成了习惯。 谢问瞥了姐妹俩一眼,示意她们有话就说。 大召说:“您这样,他会不会发现啊?” 谢问好脾气地问道:“我哪样?” 大召指了指谢问的手。 “发现不了。”谢问淡声道,“在他面前到不了这程度,他就算用灵眼看我,也只会看到我满身都是业障,比普通人多一点、浓一点,贴合了身世,没别的问题。” 他看着药汁慢慢被染黑,笑了一下说:“他不是还尝过么。” 说到这个,大小召就满肚子槽要吐:这玩意儿能随便尝吗?一个真敢要,另一个也真敢给。 不过她们转而又想,谢问肯定会收着,怎么也不会让这徒弟出什么问题。 “好吧,就算这方面看不出来。”大召还是有点不放心,“别的呢?他那么厉害。” 谢问提醒她:“灵相还没齐呢。” 大召“噢”了一声。 “就是,灵相不全,影响的可就太多了。你看他都没发现我们是傀。”小召说,“要是以前,其他人可能打死都看不出来,他多盯一会儿就能意识到。” 大召:“可是我们现在也——” 老毛拿着手套过来,打断她:“也什么也?” 大召扁了扁嘴。 老毛把手套恭恭敬敬搁在药钵边,语重心长对大召说:“会好的。” “老毛。”谢问忽然开口,冲他说:“去盒子里拿两帖符纸来。” 老毛“嗳”了一声,忙不迭去了。 他一走,大召嘴又张开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