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信确实是人写的,硬要说起来,跟日记差别不大,但信戳却不是。 之前闻时就说过,正是因为笼里的话并不全是真的,才要把所有细节信息都聚集起来,对上一遍,再来区分孰真孰假就容易多了。 因为就算是笼主的潜意识,也不可能顾到方方面面,撒谎总是有疏漏的。 信封的圆戳上就标有日期,1918年5月6日,退信的方戳上也有日期,1918年5月17日。跟信中李先生落款的日期对得上。 谢问拿了闻时手里的信,一边翻看一边问道:“日记上的时间是哪天?” 闻时从口袋里抽出日记本,翻到折角的那页。看到日期的时候,他蹙了一下眉:“5月19。” 谢问拎着信纸:“巧了,跟奶妈同一天。” 李先生这封信里并没有提奶妈究竟是哪一年去世的,但闻时看着日记,忽然意识到这个“1913年5月19日”恐怕不会是信手乱写的日子。 他又在信匣里翻找起来,这次目标十分明确——如果奶妈果真是那一年的那一天悬梁自尽的,那以李先生跟妻子通信的习惯,很可能会在信里提到。 李先生是个有条理的人,收到的信件都是按照日期排列的。闻时很快找到了五年前的那些,把5月之后的三封挑了出来。 他还没说明目的,谢问就已经抽了一封过去:“一人一封,看起来比较快。” 夏樵听到这话,也接了一封过去,但表情就很懵。 “知道要看什么吗?”谢问说。 夏樵脸已经红了,这个颜色很明显代表着不知道。 谢问的眸光从闻时脸上扫过,那一瞬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唏嘘明明是一家的兄弟,差别却很大。 “看信里提没提奶妈过世的事。”谢问说。 夏樵连忙点头,拆起信来。 闻时刚张口就闭上了,省了解释的这一环。他也垂眸拆起了信封,片刻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谢问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弯着眼垂下目光,展开信说:“只许你一个人聪明么?” 闻时本该反呛一声或是索性不搭理,就像他惯常做的一样。但他盯了谢问片刻,忽然敛眸蹦了一句:“对。” 旁边“咔嚓”一声响,那是夏樵抬头的动作太猛发出来的。小樵震惊地看着他哥,一时间难以分辨他哥是吃错药了还是被盗号了。 谢问也看了过来。 闻时却没再开口,只是低头扫着手里这封信的内容。 这是李先生的妻子徐雅蓉的一封回信,信戳上的日期是1913年7月2日,信内的落款是1913年6月14日。 他扫到第二行就看到了关于奶妈的内容。 『之前常听你提起管家和沈家小少爷,这位蔡姐说得不多,只说过她带着儿子阿峻一并住在沈家。没想到这次再提,居然是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叫人难过了,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悬了梁? 她那儿子阿峻年纪跟沈家那位小少爷差不离吧,九岁还是十岁?小小年纪就没了倚仗,日后可怎么办,你们多多照顾些吧。』 虽然话语不多,但能确定一件事——蔡妈妈确实是1913年5月19日过世的。 闻时目光落在信中那句问话上,忽然抬头问道:“8月那封在谁那?” 谢问:“我这。” 闻时:“有提到奶妈悬梁的原因么?” 既然徐雅蓉在信里问了一句“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悬了梁”,正常来说,李先生多多少少会在下一封信里说一说原因,那么徐雅蓉的回信里很可能也会提到。 果然,谢问指着信里的一行字说:“走水。” 这个说法有点老派,闻时朝他看了一眼,接过信来。就见里面写道: 『虽说烧到床帐十分危险,可毕竟救回来了,沈家小姐也没有受伤,诚心道个歉日后注意一些,再不济辞了这份工回家去,怎么这样想不开呢? 哎,我所知不多,不好评述。只觉得这位蔡姐也是个可怜人。 沈家小姐好些了么?你信里说她高烧不退,我也有些担心,她跟咱们囡囡一般大,我没见过她的模样,每次见你提她,我脑中想的都是咱们囡囡的脸。小孩总是怕发烧的,一定要好好照料,长身体呢。』 虽然信里只提了寥寥几句,但拼拼凑凑也能知道一个大致的来龙去脉—— 恐怕是蔡妈妈那天做事不小心,屋里着了火,沈曼怡差点出事。好在扑得及时,没有酿成大祸,虚惊一场。 但蔡妈妈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就像李先生那封信里说过的,她曾经过过小姐日子,后来家道中落才到沈家,时常郁郁寡欢。也许是怕人埋怨,也许是觉得日子没什么意思,一时没想开便悬了梁。 到了夏樵那封10月的信里,关于这件事的内容便更少了,只提了一句『还记得咱们县那个朱家的老三吗?也是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就成了那般模样,跟沈家小姐的病症差不多。』 闻时把纸折好放回信封,抱着匣子走回后院门边,将那些曾经深埋井底的书信搁进李先生手中 那位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怔怔地看着铜匣,先是朝头顶望了一眼,仿佛自己还坐在那口不见天日的深井里。 结果他望到了屋檐和月亮。 他又颤着手指匆匆忙忙打开铜匣,急切地翻了一下里面的东西,看到每只信封上都写着寄信人徐雅蓉,他才慢慢塌下肩,然后像抱着全部家当一般搂着那个匣子。 那一刻,那些丝丝缕缕浮散在他身边的黑色烟雾腾然勃发,像是乍然惊醒的群蛇,开始有了肆虐的兆头。 这是浑浑噩噩的人终于想起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起了他的舍不得、放不下,想起了死前最最深重的执念,想起了他徘徊世间久久不曾离去的缘由。 如同之前的沈曼怡一样。 黑雾像不受控制的柳叶薄刀,四窜飞散,擦过闻时的手臂,留下几条口子,极细也极深。闻时却没有避让,也没有走开。 他在撕扯缠绕的黑雾中弯下腰,问李先生:沈曼怡生的是什么病?” 李先生看着他,捡了一根木枝,在花园的泥地上僵硬地写着:不记事,长不大。 闻时转头看向沈曼怡,小姑娘捏着手指,懵懵懂懂地仰脸看着他。 “你今年多大?”闻时问。 小姑娘掰着指头,明明已经掰到了十六,却轻声说:“11岁了。” 她差点死于失火,又亲眼看到带她长大、会给她缝蝴蝶结的蔡妈妈吊死在房梁上。 那个房间的窗户对着后院,以前她在院子里荡秋千,蔡妈妈就坐在窗边做女工,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嘱咐她别荡得太高,小心摔。 那天的窗户也是开着的,蔡妈妈还是在窗边,她吊得好高啊。风吹进屋,她在绳子上慢慢地转了一个圈。 沈曼怡断断续续烧了半个多月,一直在做梦。 梦见自己拉着弟弟妹妹还有阿峻玩捉迷藏,她躲得很认真,趴在床底下,裹着垂下来的帷帐,却不小心睡着了。等到她一觉醒来睁开眼,周围满是火光。 她还梦见自己从火里爬出来,看到了蔡妈妈悬得高高的绣花鞋。 她睡了好久好久,直到不再做这些梦才慢慢醒过来。从此以后,她的时间停留在了1913年的那个夏天。 高烧留下了后遗症,弟弟妹妹还有阿峻一直在长,她却始终那么大。衣服破了,她抱着裙子坐在楼下卧室的床上,等蔡妈妈来缝。秋千荡高了,她会转头去看那个窗口,冲那边招手。 李先生不再强求她做功课,蔡妈妈也不再教她学女工,于是她多了很多时间可以玩。 她最喜欢的其实还是荡秋千,但家里人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她想逗大家笑,所以想了很多游戏,拉上很多人一起玩。 阿峻最不开心,所以她总带着他。 毕竟,她是姐姐啊。 只是,她这个姐姐并没能陪弟弟妹妹们玩多久。她死于又一年的夏季,那天的阿峻格外不开心,所以她费了百般力气去逗他,笑着闹着,直到被藏进沙发里。 那天是5月19号,跟蔡妈妈裙摆飘出窗沿是同一天。 那年曼昇和阿峻都15了,个头高高像个大人,而她还是11岁,小小一只。 那张沙发底下也有灰尘和蛛网,跟她当初捉迷藏趴在床底下一样,只是捉迷藏不用扭断脖子和手脚,没那么痛。 一切仿佛时光穿越,一命抵一命。 小姑娘蹲在后院门边,懵懵懂懂的表情一点点褪淡下去,嘴角慢慢拉了下来。 那一刻,笼里牵制她的东西松动了一下,整个沈家洋楼抖了抖,像突如其来的地震。 闻时一个问题把她问醒了。 夏樵吓了一跳,半蹲下来稳住身形,慌忙道:“这是什么情况?” 谢问:“笼快散了。” 夏樵:“真的吗?为什么?” “你躲在窗帘后面,手里抓着好几只玩具球,突然有几个不受控制掉出来了。你会不会急了出来捡?” “会。” “就是这个道理。”谢问抬脚朝闻时走过去,“你哥在引笼主。” 听他这么一说,夏樵忽然周围哪里都不安全,背后好像总有人盯着他们,毕竟笼主至今好像都没现过身:“他会藏在哪里呢?” 谢问头也不回地说:“哪里都有可能,任何可以出现人的地方。” 任何? 夏樵神经质地扭头看了一眼,又匆忙追过去。 谢问在闻时身边停下脚步,抬手扫开一片黑雾。他听见闻时问李先生:“你抱着信匣,是要去哪?” 李先生在震颤中摇晃了一下,用木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警局。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在这两个字下面写道:回家。 “先去警局报案,再带着你的信回家,再也不回来,是么?” 李先生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以至于闻时把这句话清晰地说出来时,他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 那是一种畏惧和排斥的姿态。 但良久之后,他还是攥着手点了一下头。 是啊,他差点忘了,他是要去警局报案,然后再回家的。 他不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就算发现了事情,也不会当面说出来。他当初想得很周全的,趁着夜深人静,抱上他的宝贝铜匣,再带上一封交给警局的信,从后院走,谁也不惊动。 后院的墙不高,在水井上码一块石头,踮脚一跳就能出去,他这个身高也不成问题。 怕其他人担心多想,他还在茶几上留了张字条,说家中有急事,暂归。 他搂着他最重要的东西摸到后院墙边,没成想,早有人在那等着他了。 被麻绳套住脖子、坠入井中的那个瞬间,他听见了沈家客厅座钟“当”地响了一声,像黄泉路头的撞钟。 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很多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