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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幕上,李雪建来到土里,放眼看了看,地里一片枯黄,看不到一丝绿色。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脸上现出震惊之色。在干涸的地面上,一抹绿色格外抢眼。那是一颗玉米苗,刚刚破土而出,嫩嫩的,绿绿的,就像刚刚出世的婴儿。 李雪建蹲在玉米苗前,柔声道:“我们都要逃荒了,你咋就长出来了呢?我们走了,你可咋办呢?” 镜头切换,大特写,强烈阳光下王珞丹的半张脸。她怔怔望着前方,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头发贴在头皮上,湿哒哒的。汗珠慢慢汇聚在一起,化为一大滴汗水,从额头顺着脸颊慢慢慢慢向下滑落,最终消失在镜头的下方。 镜头外充斥着各种声音,孩子的哭声、家禽的叫声,人说话的声音,乱糟糟的。 有人问道:“先爷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年纪太大,不想客死他乡!” “可他不走,也会死的!” “他说了,反正都是死,宁愿死在家里。” 摄影机慢慢向后来拉,镜头拉成全景,王珞丹身后是逃荒的村民,有扶老携幼,挎着包袱行李的;有推着独轮车的;有的小孩不愿走,被家长拉着走的;人群中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举步维艰,每个人脸上的眼神都显得无奈又迷茫…… 镜头升到半空中,以45度角向村子方向推过去。典型的对角线构图,能够增强画面的纵深感。摄影机缓缓穿过逃荒的人群,穿透空荡荡的小路,穿过空荡荡的村子…… 随着镜头推移,李雪建和盲狗出现在银幕中。李雪建背着手,慢吞吞地往前走。崇山峻岭看不到丝毫绿色,整个世界都是干枯的颜色。李雪建走进土地,蹲下了身子,看着那颗细细嫩嫩的玉米苗。 摄影机缓缓推过去,最终镜头中只剩下李雪建的半张脸。跟王珞丹一样,他的额头布满汗珠,湿哒哒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不一样的是,他的眼神无比坚定,闪烁着充满希望的光。 今天到场的艺术片导演很多,其中不少人喜欢用长镜头,而且水准极高,比如锡兰。但在看完张然的这个长镜头之后,在场的导演都无比佩服,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对称结构的长镜头。就连戈达尔也开口赞道:“这个镜头真是超乎想象!” 贾樟柯对这个镜头也大为佩服,不过他最佩服的不是对称结构,而是张然对观众心理节奏的准确把握。 这个长镜头从越过逃荒人群,到先爷出现,有30多秒钟的空镜头,空荡荡的山路、空荡荡的村庄。长镜头本来就会拖慢电影的节奏,让人觉得拖沓,加上这样一段空镜头,应该会让人觉得拖沓无聊才对。不过贾樟柯在看的时候,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拖沓。 之所以能够达到这个效果,这个镜头开始的时候,通过几个人的对话告诉先爷放弃逃荒,留下来了。观众都想知道先爷在哪里,现在在做什么,就产生了悬念。当观众带着悬念去看这段镜头就会在镜头中寻找先爷,自然不觉得拖沓了。 电影继续,跳切,大全景,整个镜头几乎被大山填满,只有银幕上部的一小部分露出了天空,山坡中的先爷和盲狗是那么的渺小,小到随时可能消失。所有人都走了,这个村落,这道山脉,只剩一个老人和一只盲狗了。 巨大孤独感如同石头咣当砸观众的心坎上,死寂和荒凉啃食着观众的心。几乎所有人都在想,村民都走了,又是大旱,一个老人,一只狗,可怎么活啊! 镜头切换,大全景,随着几声狗叫,盲狗从天地相接的地方跑出来,紧接着,李雪建也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的身形消瘦了不少,但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 特写镜头,李雪建像是看见了什么,脸上有了笑容。镜头切换,李雪建的主观镜头,在地中央,那棵玉米苗已经长到筷子那么高了,在红褐褐的日光下青绿绿如一股喷出的水。 镜头切回,李雪建扭头问盲狗:“看到了吗?多香呵,十里八里都能闻到这水津津鲜嫩嫩的苗棵气!”盲狗朝李雪建扬了一下头,蹭了蹭他的腿,不言不语朝玉米苗跑过去。 李雪建把声白布衫脱下来,揉成一团,在脸上抹一把,夹到了腋下,走到玉米苗的面前。他蹲在地上看着玉米苗,眼里闪着慈爱的光,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孙。 第1028章 粮食 盲狗在李雪建腿上蹭几下,绕着玉蜀黍苗转了个圈,又绕着转了个圈。李雪建就道:“瞎子,你远点儿转。” 盲狗站着不动了,呜呜几声叫,抬起头来盯着先爷,仿佛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李雪建知道怎么回事了,到地边的枯槐树上取下挂着的锄,在玉蜀黍苗西边,刨了个窝,看着盲狗道:“尿吧!”盲狗抬起腿,往窝里嗤嗤撒尿。李雪建看到叶子上有灰,伸手掸了掸,然后就愣住了。 特写,主观镜头,玉米苗最下的两片叶子上有了几个小斑点。 李雪建喃喃地道:“我早上来尿尿,傍黑来浇水,怎么会有旱斑呢?”盲狗还在嗤嗤撒尿,他突然明白了:“不是旱斑,而是肥料太足了,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热得多!”李雪建飞起一脚,把盲狗踢开:“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烧死是不是?” 盲狗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抬起头望向先爷,看上去特别委屈。 “活该!”李雪建瞪了盲狗一眼,慌慌用手把锄坑中未及渗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来,又把尿泥挖出几把丢在旁边,拿起锄,盖了那尿坑,用锄底板在虚土上蹾了蹾,然后对盲狗道,“走吧,回家挑水来浇,不立马浇水淡淡这肥料,两天不到苗儿就被你给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