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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三个月,邢曼是怎么度过的,宋飒不敢想,每想一次就像赤红的刀子扎进肉里,痛彻心扉。 她孤身一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病毒吞没,全身器官衰竭,高热伴随着阵发的神经痛,无能为力的医生,音讯全无的宋飒,弥留之际半梦半醒,她想到了什么? 她又是用什么心情抓着苏糖的手,留下遗言的? 宋飒回到家里时,发现什么都没变,他爸的书房一尘不染,他房间里的陈设和离开前一模一样,连窗台上的多肉都长得欣欣向荣。 只有她的卧室一地狼藉。 其他夫妇都喜欢在床头挂大合照,最好是那种订婚照,西装婚纱,都是最青春美好的年华,定格在最相爱的瞬间。 但宋轻云和邢曼的床头挂的是两米高的大幅油画,是她画的,名字叫《光》。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邢曼是新纪元近乎绝种的写实派画家,在拍摄技术发展了七八百年以后,写实派逐渐消亡,当时偌大的美院里只有邢曼自己一个特立独行地追求写实。 有人说她傻,再怎么写实也比不上拍摄的实景。 有人说她疯,画出来的和现实一模一样,那根本不叫艺术。 邢曼只觉得无所谓,她热爱将现实投影到画布上的过程,热爱将一个小小的布景打点成她想要的样子,热爱看到那些近乎完全还原的画背后,细微的,只有人眼能分辨出来的微妙的区别。 那个区别就是她要的东西,是相片得不到的东西。 她只画给欣赏的人看。 那天她采到了一捧小小的向日葵,每一朵都饱满盛开,她好像从中闻到了沁着的阳光,于是她构思了一个作品,一片黑暗中的向日葵,像是寂静寒冷的宇宙中漂浮的太阳,又像是孤独的人心中兀自燃烧的火。 问题就在于这个光,她的发光源无论安置在上方下方,还是前方后方,打光总是不尽人意,总有一部分向日葵落在阴影中。 如同缺损的满月,那不是她想要的光。 当时正在美院调查案子的实习生敲门进来,大咧咧地坐下说哈喽我是宋轻云,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 邢曼没有回头,说我在忙。 宋轻云撑着头看了一会儿,邢曼的头发梳成一个麻花辫搭在肩头,不搭理他,手里的光源烫手似的,烧得她烦躁不安。 假如用了许多光源,那背景又变成了一片光明。 宋轻云突然站起来挑过她手里的光源,邢曼正要呵斥他,却见他将光源径直放在了花束中。 那一刻,漆黑的房间里,温暖的光从向日葵中向外散射,没有死角,没有缺损,每一片花瓣都舒展,橙黄色的光溢出,圆满而温柔。 邢曼的眼睛被照亮了。 宋轻云转头看她,侧脸被光笼罩,半边脸落在阴影中,挑挑眉冲她笑,现在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邢曼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声。 后来这幅《光》被估出了超过一千万币的市场价,也是邢曼爆火的出道作,但她一直没有拍卖,而是把它挂在了床头。 宋飒推开卧室门,缓缓走进房间,一地油画的碎片。 深夜暴雨,邢曼无故发烧,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宋轻云的同事又一次敲门进入,请问您是邢曼对吗,我们很抱歉地告诉您,您的儿子不幸去世,我们调查以后发现是一个意外。 意外,又是意外。 她不信,她疯了似的抓着来人的肩膀,说不可能的,我儿子不会死的,他没有遇上危险,他没有得罪什么组织,他没有被暗杀,他一直在好好的学习,普通的工作…… 那人张开血盆大口,突然大笑起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说你不知道宋飒是我们的一员吗?你不知道宋飒早就骗了你吗? 她好像一瞬间又到了停尸房,两具白布覆盖的尸体并列,她颤抖地掀开白布,看到铁青的宋飒的脸。 尸体突然睁眼了,宋飒僵硬地抓住了邢曼,冰冷的死人的手铁钳一般,死死扣在肉里。 宋飒的瞳孔扩散到极致,只剩下一片漆黑,他喉咙咕隆着问,妈妈,你为什么不看看爸爸呢。 你为什么不来陪我们呢。 邢曼歇斯底里地尖叫,然后猛地惊醒,手死死抓着被单,冷汗浸湿了睡衣。 惨白的电光从窗户透入,狂风呼啸着在楼宇中呜咽,她抬头,看到墙上黑暗中的向日葵。 仿佛神经被烧断了,她胸腔里的心脏失控地狂跳,恐惧和愤怒混合着发病的征兆,但她分不清是身体影响了心还是心主宰了身体。 她跳下床,抄起画板上的美工刀,赤脚站在床头,猛地扎入画布。 刺啦一声,画布被撕裂了,自上而下,熟悉的油画香扑面而来,而后是一刀,又一刀,她亲手把当年的光打破,漫天都是飞舞的碎片。 从宋轻云死后,她再也没有画画。 她爱的世界,早就和这画布一样,四分五裂。 有碎片落在了她的头上,有的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满床都是向日葵的花瓣,好像有温暖透过布料从当年跨越时空传到现在,她颤抖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然后抱住自己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卧室里,空荡荡的客厅里,空荡荡的家里。 她死的时候,瘦骨嶙峋,从前保养的温润细腻的手青筋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