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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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门帘已是近在咫尺,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苦涩的叹息:“李郎君,我等莫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何会让你这般厌恶,竟是如避蛇蝎?” 这话说得实在太重,凌云的脚下一沉,踌躇片刻,也只能转身解释道:“我绝无此意,只是不敢贪功。” 宇文九娘怔了怔,随即便笑了起来:“也罢,有些事,是我没说清楚,还请郎君听我解释一二。” 她似乎斟酌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平稳得听不出什么情绪:“不怕李郎君见笑,我出身尚可,打小也算是家里千娇百宠着长大的,除了伤春悲秋,再不知世间有其他苦楚。可这次……家里出了变故,我竟被父兄当成礼物要送给别人。对我而言,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了。” “在船上,我浑浑噩噩了好几日,那天走出舱门时,我心里其实已存了死志,只觉得与其苟活于世,还不如让这涛涛河水来还我一个干净。可就在那时,我竟听到了你们说的话。不瞒郎君说,那几句话,就如霹雳般炸醒了我。我才发现,我这前十几年,竟是个瞎子,聋人。” “就说这些渠河吧,其实我幼时便曾随父兄来往此间,却只记得舟船相继千里,旌旗遮天蔽日的热闹欢喜,我竟从不知道,原来这泥沙之下,竟是白骨累累;上个月乘船南下时,我明明都已经瞧见这一路人踪罕见的情形了,却依旧没去想过,这一切不是因为天时转寒,而是……今时已不同往日了!” “得蒙郎君指点,这些日子,我每日黄昏都会去远眺村寨,细数炊烟,越数越是心惊胆寒,却也越数越是心明眼亮,原来史书上说的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居然都是真的;原来所谓乱世,早就已经来了。” “其实我也见过高门大族顷刻覆灭,我见过好些人家卖女求荣。我只是从没想过,这种事,其实也会轮到我家,也会落到我自己的头上。但凭什么就轮不到呢?我若投胎在这两岸的寻常人家,只怕早已化为白骨;若是因为心情不顺就跳下河去,只怕那些白骨都会笑话我。” “时至今日,我还能坐在船上,衣食无忧,所赖不过是家族庇佑,他们昔日养我,今日用我,原是因果相承,理当如此,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自怨自艾?” “既然命数如此,我认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又轻轻笑了笑:“李郎君,我也知道,当日你只是无心之语,只是我既然受益良多,就不能不当面道这一声谢,至于这份谢礼,原是我为家中子侄而备,没想到竟没有机会送出去了,唯有转交郎君,才算是没有糟蹋这物件。” 说话间,那侍女已揭开漆盘上蒙着的青色罩布,赫然露出的,是一把异样精良的弹弓——拓木为身,牛筋为弦,鹿皮为囊,也不知上了多少遍漆,弓身竟有了一种宝石般的光泽,弓弦也隐隐透着莹润之意,一看便知是选遍良材、费尽心血的难得之物。 凌云的目光不由得凝了凝——这把弹弓,宇文九娘是给宇文承基他们准备的吗?这种好弓,若是不能经常使用、保养,的确是暴殄天物了,若是三郎他还在…… 这念头依旧让凌云心里如针扎般刺痛,但或许因为宇文述已经得到了报应,因为那位圣人的末日已为期不远,她已不再有之前那样的愤怒仇恨。此刻面对着宇文九娘和这把弹弓,她的心头更是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丝线,牵起了所有的过往与未来,也牵起了所有的仇恨和愧疚。 屏风后的九娘仿佛也看出了凌云的踌躇,轻声补充了一句:“郎君尽管放心,小女子并无妄念,只是想以这无用之物,来求一个心安理得,还望郎君成全。” 妄念?凌云摇了摇头,自己不愿接受宇文九娘的谢礼,并不是因为觉得她有什么恶意,恰恰相反,正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丝毫的恶意,更不曾高高在上,反而处处都体贴有礼,自己才会加倍的为难。但现在看来,若是再不收下,似乎为难的就是这位九娘了…… 凌云垂眸笑了笑,面对屏风微微欠了欠身:“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多谢娘子美意,愿娘子一路平安。” 伸手拿起弹弓,她退后两步,转身走出了舱门。 门外的河风冰冷刺骨,手里的弹弓却是炙热逼人,凌云一步步地走下了楼梯,自己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沈英和小鱼都在等她,瞧见她的神色,小鱼顿时瞪圆了眼睛:“难不成他们还敢为难你?” 凌云摇了摇头,把手里的弹弓一晃:“不曾为难,这是谢礼。” 小鱼自然识货,忙一把拿了过来,伸手摸着弓弦,啧啧称叹:“这小娘子倒是个大方人,真真是难得的好弓,三郎一准会喜欢!”话一出口,她怔了一下,随手把弹弓还给凌云,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凌云良久没有做声。小鱼看似万事不过心,但有些事…… 沈英也叹了口气,却只道:“不必担忧,让她去外头走走就好。”说完便转了话题,“那位九娘请你上去,就是为了道谢?” 凌云点了点头,想到那诚恳的道谢声,只觉得手里的弹弓仿佛更重了。 沈英瞧着她微笑起来:“阿云,其实你不必内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虽说是因为咱们动手送那老贼上路,才让他狗急跳墙,想到要用自家女儿来笼络国公,但你怎么知道,咱们若是不曾动手,她日后走的路就会比这条更好?” 凌云心头一震,顷刻间已明白过来:师傅说得没错,自己之所以不愿看到宇文九娘,其实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内疚。 对宇文述的做的那一切,她自然没什么可歉疚可后悔的,她只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件事并没有把宇文家的其他人如何,却彻底改变了宇文九娘的命运。 如果这位宇文九娘也跟宇文家的那些人一样骄横跋扈,作恶多端,也就罢了,偏偏她的性子爽利通透,待人诚恳有礼,就算自己再不喜欢宇文家的人,也不得不说一声:这是个好姑娘。 但这个好姑娘,很快就会被她的家人送给自己年近半百的父亲了,自己却是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得不接受她那么诚恳的道谢,收下她这么用心的重礼…… 对这位九娘,她真的没办法不觉得歉疚! 再往深里去想,凌云甚至都有些怀疑起来:她做的一切都对吗?就算祸及无辜也理所应当吗?她最想杀的当然是皇帝,但如果杀掉皇帝会让更多的无辜者丧命,她真的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这些问题如乱麻般堵在了凌云的心口喉间,就连沈英的话也无法解开分毫,她只能涩然答道:“师傅,我知道世事难料,我只是觉得……这也太难料了!我只想算清恩怨,结果却越算越算不清。师傅,我是不是,做错了?” 沈英好笑地叹了口气:“阿云,你若这么说,我教你们武功,岂不是也做错了?你们若只是寻常人,就不必经历这么多的事,如今说不定还在安享着富贵……” 凌云吓了一跳,忙道:“师傅怎能这么想?我们若不会武功,也说不定已身死族灭了!” 沈英哈哈一笑:“那就是了,世事何等复杂难测,若是把所有后果都揽到自己头上,那天下还有什么事能做得?咱们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该做什么便去做,只要做的时候无愧于心,也就罢了。” 凌云沉默了下来,做的时候无愧于心吗?那她的确无愧无悔,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这把弹弓,她还是忍不住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来。 沈英笑眯眯地拍了拍她:“是觉得这把弓你受之有愧?那你设法还她一样便是,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还她一样…… 凌云心里一动,抬头看向了沈英:“师傅,我想再去一趟太原。” 第239章 士别三日 从东都洛阳到太原郡的晋阳城,路程有九百余里, 论远近, 其实跟去长安也差不了多少, 但真正走起来,却要艰难了无数倍—— 这一路,首先要从最险峻的太行陉横穿太行山脉,再沿着河谷蜿蜒北上, 路上山岭层叠, 关寨重重, 再加上时局动荡, 沿路常有盗匪流民滋扰;因此, 凌云虽然十一月中旬就离开了洛阳,真正来到晋阳城下时, 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在腊月的寒风之中,矗立在山谷中的晋阳城倒是愈显古朴雄浑,穿城而过的晋水早已冰封, 远远看去,宛如玉带横贯其间,给这座依山傍水的雄城添上了一抹出尘的秀色;而城门前不断飞奔而出的快马和排队等候进城的行人, 则让它多了些繁忙杂乱的烟火气息。 看着这样的晋阳城,凌云不由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条路她之前就走过两回, 这次自然看得出来, 沿途的村落已愈发荒凉, 盗匪流民也愈发猖獗, 就连皇帝北巡时特意修建的那条驰道都已被损毁过半——那次北巡仿佛是一颗强力提神的药丸,把这片土地的最后一点精血都压榨了出来,如今剩下的,只是盛世过后的枯骨残骸。 她一路留意,越走越心惊,好在进了太原郡之后,总算能看到平整的田地和来往的行人了,如今看来,晋阳城的情况显然更好,至少就城门前的情形来看,跟洛阳长安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小鱼和柴青早已跑到前头去了,此时又跑了回来,后头还带了一个。小鱼老远便笑道:“娘子娘子,你看看这是谁!” 那人还未来到凌云近前便翻身下马,快行几步,弯腰行礼:“三娘子,您怎么过来了?” 凌云愣了一下才认出来:“小乙?”——可不就是在大驿道上曾给他们领路的马匪小乙么?后来李渊要赶往陇西,因小乙熟悉各地道路,她便让他跟着过去了。三年不见,他高大壮实了不少,而且皮肤黢黑,满脸风霜,猛一眼看去简直让人不敢相认,唯有这笑容里还有点当年的影子。 小乙见凌云还认得他,更是眉花眼笑:“三年不见,娘子还是这般好眼力!” 小鱼也笑道:“那是,刚才你若不叫我的名字,我怎么都想不到,那一长串骑马的煤球里,居然还会有个熟人!” 小乙哈哈一笑,跟凌云解释道:“娘子有所不知,自打突厥人在雁门关逞了威风,这两年竟是时时侵扰,后来国公就让二公子选了我们这些善于骑射的,照着突厥人的法子日夜训练,恨不能吃睡都在马上,最后练出了两千来人。突厥敢来侵扰,我们就敢去抄他后路,这么追着他们打了半年,总算把他们给打怕了!只是我们也都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笑得爽朗,凌云也听得也是心情一振。柴青更是两眼灼灼,上来就想细问,还是沈英笑着喝住了他:“你待会儿再开口!” 凌云这才问起了李渊,小乙笑道:“娘子放心,国公的身子硬朗着呢,论骑射,我们这些人里也就二公子还能跟国公比比。再说国公做事公道,待人慷慨,这边的人也都服他。大家都说,以前涿郡有郭留守,如今太原有国公,大家总算还能喘口气。前些日子南边来了诏书,让国公正式任了太原留守,这边谁不庆幸?就是又来了两个副将,镇日间啰嗦得很,哪里都想管,二公子教我们不要理会他们……” 凌云心里一动,问道:“那长兄和四郎呢,如今他们在做什么?” 小乙摇了摇头:“他们早就走了。”说着便压低了声音:“三娘子也是知道的,四公子一见二公子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没事都要生出事来,国公和大公子夹在中间为难得很,后来闹得实在不像,大公子索性还是带着四公子先回河东了。” 凌云叹了口气,却也无话可说。她上次去塞北时自然也经过太原,可她怕父亲阻拦,索性便没去见他们。没想到这次终于可以相见了,长兄和四郎却早已离开,而他们兄弟间的隔阂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 小乙也往他们身后看了几眼,好奇道:“柴公子没有过来么?” 凌云笑了笑:“我有事要向父亲禀报。” 小乙便不再问了,只笑道:“那三娘子来得倒正是时候,如今国公正准备去剿灭贼匪,过几日就要率兵出城了。” 凌云忙追问了一句,这才知道,去年河北有历山飞聚众造反,几个月前还曾率十万人攻打太原,当时李渊不在这边,守将兵败身亡,后来历山飞是回去了,却留下了一支数万人的队伍在太原流窜,如今李渊当了太原留守,自然要歼灭这支盗匪。 凌云听得有些担忧:“那父亲这边的兵马粮草可还充足?” 小乙挠头道:“骑兵的话,除了我们这两千人,还有四千多,步兵也有两三万吧,粮草如今应该是够的,不过若让盗匪继续横行,以后可就难说了,毕竟如今再不能从外地调集粮草,再让盗匪把太原郡的百姓祸害了去,日后咱们都得挨饿……” 说话间,小乙领着他们竟了西边的城门。这晋阳城被晋水从中分为了东西两城,西边靠山,山间颇多佛寺,冬日树叶落尽,山上的佛像佛龛清晰可见,仿佛在悲悯地俯视着这座城池。 再走得几步,一座颇有气势的留守府便出现在前方。 小乙自来机灵,听说凌云来了,一面自己前来相迎,一面便让人回府报信了。凌云还没到门前,一骑快马便从侧门里直冲出来,到了凌云跟前骑者才“吁”的一声勒住了马,又冲着凌云朗声叫道:“阿姊!” 凌云心里也是一热。两年不见,世民看去似乎又长高了些,身上的精悍之气更是扑面而来。大约是因为练兵,他的肤色更黑了,眼睛也更亮了,笑起来露出的牙齿白得几乎晃眼。 凌云不禁也跟着微笑起来:“二郎!” 世民打量着凌云,大约觉得她气色还好,笑容里便多了几分轻松,下马笑道:“刚才收到消息,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来真是阿姊!阿姊,你怎么想着过来了?” 凌云也下了马,想了想问道:“阿耶在么?” 世民立时便明白过来:“阿姊是有事要跟阿耶说?这会儿他正在跟人商量几日后出兵剿匪的事,我已让人去回报了,咱们这去府里的小书房吧,阿耶定然很快就会过来。” 柴青早已憋了半日,此时忍不住插嘴问道:“李家哥哥,你是怎么练兵的,居然能把突厥骑兵打得满地跑?” 世民早已看到了他,却并没有太留意,此时听他熟稔的语气,忙仔细看了他两眼,这才迟疑道:“这是……二郎?” 柴青笑道:“正是,如今我拜在师傅门下,也算是阿嫂的师弟。” 世民恍然点头,随即却是愈发不解:他原本担心阿姊是和柴绍有什么纷争才过来的,但能带着柴青,显然不是家里有变,那还能有什么事,能让她在这冬日里千里迢迢地赶到晋阳? 他越想越觉得困惑,而在一刻钟之后,当李渊匆匆赶到,他的这份百思不解的困惑,便在凌云平静的声音里,化为了不敢置信的惊愕—— “我是从江都过来的。因为宇文述病重,我便设法送了他一丸毒药,让他三日内服下。他在第三日果然死了。不过在死之前,他要宇文士及把幼妹宇文九娘送给父亲。” 这几句话,一句比一句更不可思议,因为凌云平淡的语气,听去更让人觉得荒谬绝伦。 世民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耳朵,若不是太了解凌云,他简直要失声笑出来:这都是什么胡言乱语? 李渊也是脸色木然地怔了片刻,这才问道:“你来这边,是想告诉我,你逼死了宇文述,而宇文述准备用美人计来报仇?你想让咱们当心宇文家?” 凌云摇了摇头,目光静静地落在了李渊和世民的脸上:几年不见,李渊的脸上多了些风霜,却也多了些沉稳和果断,整个人的气势跟以前已是截然不同;世民则是完全长成了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将领,在他的身上,几乎已看不到三郎的影子了。 他们都变了。 其实她自己也是一样吧? 怎么能不变呢?在这个世道里,能活下来的人,都必须要变得更为强大,更为坚韧。 因为只有如此,他们才能等到天翻地覆的那一天,更确切的说,他们才能…… 凌云淡淡地,释然地笑了起来。这两年以来看到过那些离乱与荒芜,听到过的那些哭泣与诅咒,还有在她心里不断翻滚的悲痛与震撼,愤怒与仇恨,在这一刻里,终于变成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不,宇文家不足为虑。 “阿耶,我想说的是,朝廷已经完了。 “我们,反了吧!” 第240章 问心有愧 看着女儿平静的面孔, 李渊只觉得心头有些茫然。 其实对于宇文家的事,他并不像世民那么意外, 因为在今日早间, 他就已收到了宇文士及的信。 那封信又长又恳切,甚至不惜自曝家丑——他与两位兄长并不和睦, 如今父亲病危,家人各怀心思,而幼妹独居洛阳, 若是守孝三年,还不知会落到什么结果。他恳求李渊施以援手, 收留照顾宇文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