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也绝不会有宫女独个儿就跑到皇上跟前去的荒唐事。要有一个这样胆大妄为的,负责教导的姑姑也跑不脱重责。 能送到钟粹宫来当差的宫女,当日在内务府学规矩时,肯定也是熟背宫规的上佳宫人,反而到了钟粹宫欺起主子性子糊涂软善来,一个个成了脱缰的野马。 “木槿负责账目,咱们宫里历年的开支,如今我私账上的剩下的银子数目,明儿都先拿来我瞧瞧——从前我不管这些,糊里糊涂的混过去,可如今过不去了,便再不能闭着眼往绝路上走。” 她看着两个宫女因为激动而略微涨红的脸,认认真真道:“一病如新生,从今日起,咱们好好过日子!” 紫藤又激动又喜悦的泪水再次“刷”地下来了。 高静姝对这种痛哭似拧水龙头一样轻松的技能点艳羡不已。 这一夜东六宫、西六宫都是寂寂无声却隐含不安焦躁。 皇后娘娘一道命令传去各宫,准备亲自前往钟粹宫探知情报的妃嫔们不得不偃旗息鼓,大家只能坐在宫里各自猜谜。 贵妃这是真的复宠如初还是回光返照呢? 在皇后稳如泰山的情况下,贵妃就是宫里无数女人奋斗的最高目标了,偏生高氏在这里戳着,如同程咬金一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八年来,愣是没人摸到贵妃的边。 妃位上已有三个:纯妃娴妃和嘉妃,或有子或有宠或出身满洲大族,掂一掂好像都有能进位的理由。 由不得她们不悬心。 下头的妃嫔也着急啊:三妃进不上贵妃,仅剩下的一个妃位皇上就看得重,谁都不肯给,甭管是出身高贵的舒嫔,还是生了五阿哥的愉嫔,都还在嫔位上头蹲着,遑论别人。 眼见得明年开春又有大选,新人一茬接着一茬,让人想想就胸闷气短。 六宫妃嫔烦恼,皇上却正在长春宫愉快地喝酒。 跟贵妃置气的十来天,皇上心情很不痛快。他是皇帝,不痛快当然不会忍着,这些日子可罚了不少宫人乃是妃嫔,但从来没有对皇后甩过脸色。 这是他的发妻,大清的皇后。 妻者,齐也,名义上地位是平等的。虽说在天子家,这种平等自然要打折扣,但比起后宫旁的女人,无疑是超然与不同的。 而皇后,也从来做的很好。 比如说现在,皇后语气柔和,细细与皇上说了今日自己对贵妃的劝解与安排。全程还不曾说一句贵妃的错处,只道:“今儿贵妃真是可怜见的,脸色白成那个样子,还认认真真在下头跪了,两个宫女都差点扶不起来,叫人看着揪心。” 皇上听得心软,对着皇后脸色也软和:“这是你心疼她,不肯说她的不是,按理说,她这回抗旨的错处跪一跪可抹不去。” 皇后低了低头,知道皇上不过面上这么一说。口中倒是说着贵妃错了,可别说罚,他下午不还命李玉亲自走了一趟,送了一大串赏赐去吗? 皇上今儿高兴,就喝了两杯上好的秋露白,皇后也有酒量,自然奉陪。 只是皇上凡事都跟着祖父康熙爷的步子走,虽然爱酒善饮但从不贪杯,于是喝了三盅就命人收了杯盏。 不过这酒醇厚绵密,颇有酒劲,于是皇上性子高昂便话多起来。 “说来贵妃的脾气秉性,这么多年毫无寸进,也是你肯疼她,是你的贤惠,朕都明白。” 皇后亦是喝的脸上微微带红,话语里就带出了怅然:“臣妾对她好,是想着从前潜邸里的情分。那时候臣妾刚入重华宫,摸不清爷的脾气,贵妃便将爷的喜好都细细告诉我,那时候我们也常在一起听话本子,打叶子牌,她输了还会赖账,直到后来入了宫……” 皇上也露出怀念的神色。 咸福宫。 纯妃正抱着肚子歪着安胎。 想着她原本手拿把攥的贵妃位,想的心口都疼。 这世间之事就怕有了希望。希望再失望,真是最难受不过的落差了。 高氏不倒,自己便是这胎生下阿哥,也未必能顺当封贵妃。在她眼里,娴妃也就罢了,出身满洲大族又怎样,到底没儿子。可嘉妃却是有儿子的人,能干看着不成? 这世上,永远是成事好似针挑土,败事犹如水推沙。要干成什么事儿不容易,可要坏别人的事儿就简单多了。 嘉妃的脾气纯妃也算有数,不一定非要利己,只要能损人,她就干。 这样想着,纯妃就更烦躁了。 旁边的心腹宫女忙上来劝,又喂她喝顺气的汤药:“娘娘且静心养胎,腹中小阿哥才是最要紧的——到底是贵妃,母家又争气,哪里就那么容易倒下。如今撕开个口子,以后再慢慢筹划就是了。” 纯妃摆手道:“我明白,她虽然比我还小两岁,论起情分,却是自幼跟皇上一起长大的,跟别个不同。” 她又想起在潜邸做格格的时候,她费劲巴力打听出来的旧事。 第13章 旧事 贵妃的父亲高斌是内务府包衣出身。 包衣在朝廷里是个尴尬的身份。 满人还在关外的时候,包衣奴仆就睡在主子屋里,伺候他们吃穿便溺,给他们带娃奶孩子。虽然地位低,但却是最接近主子的人。 等主子们进了紫禁城,许多包衣人家就凭借这份‘近’极得恩宠信重,官位做的比满人还要高。 包衣出身的臣子,即是官员又是奴才,这样的人,皇上用的才放心,才随意。 高斌就是其中之一,在先帝雍正爷手里,他就做到过江宁织造甚至还监管过两淮盐运,跟康熙爷年间的曹家一样,是实打实的心腹。 纯妃打听到的是,那时候先帝爷都还没登基,高斌就认准了潜龙,常去雍亲王府刷脸。 可巧那一年雍亲王府刚夭折了一个四五岁的小格格,有人为了讨王爷的好,就坑了高斌一把,说他府上有个同龄的女孩生的可爱。 雍亲王听了,就随口叫抱进来瞧瞧,安慰自己的丧女之痛——奴才的孩子也是奴才,别管在家里是不是被捧着的千金小姐,王爷随口一说命进王府,立刻就得打包送进来当解闷的玩意儿,养死了也得谢恩。 高斌无法,将四岁的嫡长女送了进来。 高氏如今绝色,小时候自然也是珠玉一样的小姑娘,先帝爷一见也觉得怡人的紧,颇为解颐。然而雍正爷当皇帝时是出了名的劳模,当王爷的时候也不例外,逗小丫头解闷了五分钟后就积极投入了工作。 一抬头见小姑娘歪着头要睡过去,雍正爷就给她找了个去处。 他的四子弘历最近正好读书累病了,才八岁的男孩子,功课上把自己逼的那样紧也于身子不利,于是雍正爷大手一挥,就把这个玉团子一样的小丫头送去给卧病的四儿子说话解闷去了。 于是从那时候起,高氏就与乾隆相识,也常出入雍亲王府。 ‘等先帝爷继位时,皇上已经十二岁,初入宫门嫌添上的宫女太监都不可心,先帝爷又想起了高氏,横竖高家是包衣,也走不得大选。小选每年都有,虽然年纪不到,但先帝爷向来看重为数不多的儿子,还是大笔一挥,就让高氏进了宫门服侍四皇子。’ 当年纯妃买通的嬷嬷将旧事细细碎碎讲给她听,还感慨,高侧福晋真是有福气啊,这跟皇上可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呢。 纯妃现在想起来还咬牙:这样的福气她是没有,可高氏那么蠢,哪里享受的了这个福气!皇上天纵英明,怎么就看不明白! 长春宫。 皇上正在唏嘘:“高氏八岁入宫,说是当宫女服侍朕,不过是朕当时年少初入深宫,想找个熟悉的人陪伴罢了。” 雍正爷刚登基的日子并不好过,九龙夺嫡的阴影还未过去,前朝反了营一样的给他找事不说,连后宫太后对他都怨怼颇多,雍正爷气的几乎要吐血,弘历这个做儿子的也感同身受。 浓重的阴影笼罩着雍正初年的时光。 宫苑深深,宫人都是泥胎木偶。 宫规森严,他连额娘都不能天天见到,阿哥所伺候的人加起来几十个,却让他更加孤单而倍受束缚。 那时候他心里胆寒畏惧和寂寞夹杂不清,但在外人前面又不得不撑着,直到高静姝进宫。 四年过去了,她仍旧是那个病榻前的小妹妹,说是服侍他,其实什么也不会做。毕竟是高斌的嫡长女,从小也是奶娘丫鬟捧大的,连端杯茶都端的磕磕绊绊。 就像是四年前,她说是在病榻前陪病了的四阿哥说笑解闷,其实只是带着丫鬟翻花绳,顺便笑嘻嘻地吃光了他的点心份例。 可只有这个人让他觉得熟悉和安心。 皇上还记得,那时候自己从花鸟房偷偷抓了一只兔子给她玩。怕奶娘碎碎念,就揣在怀里,小兔子挣扎地蹬腿意外合着他自己的心跳,让他难得的有种隐秘的激动欢喜。 一晃也过去二十年了。 皇后想起的也是旧事。 十几岁的高氏坐在她对面,美如一扇灼灼桃花。 高氏毫不见外地伸手捏了捏缠丝玛瑙盘子里自己精心挑选的几个白胖桃子,摇头道:“福晋姐姐,爷不喜欢软桃,喜欢脆脆的带点酸的硬桃。” 她说话直来直去,毫不藏私地告知宝亲王的各种喜好。 高氏眼睛亮亮的:“爷说了,姐姐是福晋,我凡事跟着姐姐走就行。” 高氏从不是个心大的人,她做了很多年服侍四阿哥的人,习惯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从未想过跟自己这个福晋争身份别苗头,后来封了侧福晋也只是欢欢喜喜来给自己磕头,说位份不重要,只要爷心里有她就行。 富察皇后记得,有一回高氏月信到了不好受,疼的嘴唇发白,还巴巴拉着自己的手:“姐姐让爷来陪陪我吧,好不好,好不好?” 富察氏塞了塞她的被角:“好。” 高氏见她应得痛快,却又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福晋姐姐,我就是想爷……你别怪我。” 富察氏见她这样,心想,我要跟她计较才是个傻子。 这样的性子,总比那些面上恭敬,心里算计的人强多了。 可后来进了宫,再不是重华宫小小的几重院落,掩起门来过日子。潜邸变成了十二宫大大小小的殿宇,年轻随和的宝亲王也变成了言出法随的皇上,高氏二十年不变的天真就成了不合时宜的愚蠢。 皇后不由叹气。 今天她看见了高氏的神色,像是梦游的人忽然被人一棍子打醒,清醒里又带了点魂不附体的畏惧。 从今后,潜邸里那个妹妹大约是再也不见了。 这几年来,她被贵妃的各种逾越不当的行为闹得头疼,今日后虽然能松口气,却也觉得心酸。 为贵妃,也为自己。 自己也不是那个敢跟着皇上去郊外庄子上纵马奔袭比试,除夕掷骰对赌的宝亲王福晋了。 她现是大清的皇后,端坐在凤座上为天下女子做表率,她一步也错不得。 皇上看着皇后,笑意欣慰怀念。 他想起从前在潜邸的岁月,他跟富察氏一起为了父皇的训斥沮丧,也为了父皇的赞扬而喜悦,那样相互扶持的岁月。 有时候高氏不明所以撞了来,小心翼翼眨着眼问道:“爷又生气了吗?”要是自己黑脸,她就立刻闭嘴,可怜巴巴的缩在一旁。 皇上唇角的笑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