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丽娘啊。”李景烨眼眶通红,气息不稳,按着她含糊地问,“朕对你这样好,你心里可有朕?” “陛下轻些。”丽质闭着眼,侧过头去,低吟不已,“妾好累……” 身体已半丝力气也没了,可她脑中还勉强留有一丝清醒。平日再如何曲意逢迎,隐藏心思,她也不愿在这样的问题上松口。 她不想让他如愿。 李景烨得不到想要的回答,越发不肯放过她。 帐中的声响起起伏伏,直到红烛燃尽,方慢慢归于平静。 …… 营地边缘的缓坡上,寂静而空旷。 裴济一人坐在树下,沉默而寂寥地望着被黑暗笼罩的广阔天际。 秋夜,连原本夏夜喧闹的蝉鸣也没了。 宴上那一杯鹿血酒的效用来得很迟,直到方才他才开始觉得腹中燥热蔓延开来。此刻凉风吹过,令他周身一阵清凉,又一阵火热,交替往复。 他知道此刻自己想要什么,可偏偏那个令他克制不住的女人,正被他的表兄搂在怀里。 他辨不清心底到底是嫉妒与痛苦,还是挣扎与愧疚,只感到一片荒芜,饶是身体燥热,也提不起半点兴致,仿佛与神魂已经割裂。 他默默闭上双眼,向后靠在树干上,深深呼吸。 白日她靠在他怀里,同乘一骑的情景慢慢浮现在脑海,她纤细柔软的手的触感也仿佛悄悄回来了。 心底被抽干的情绪渐渐回笼,体内那股燥意终于从全身蔓延至心口。 他浑身紧绷,明知不可能,却仍隐隐渴望她像从前许多次一样忽然出现。 “子晦。” 身后传来一声女子轻呼,却不是她的声音。 “谁!” 裴济陡然睁眼,神智迅速回笼,猛地自地上跃起,抽出腰间长刀,迅速回身,却对上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 第34章 崩塌 身后不远处的婆娑树影下, 立着个身着淡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正是本已早早回帐中歇下的徐贤妃。 她平日里清冷疏离的面孔此刻笼在黑暗中,隐约多了几分异样的压抑与道不明的感情。 裴济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看似将手中长刀放低了些,实则依旧浑身紧绷, 没有丝毫放松。 他心下有几分困惑, 不由蹙眉道:“夜已深了, 贤妃怎会在此?此地荒僻,不甚安全,请贤妃快些回去吧。” 徐贤妃静了静, 随后缓缓迈开脚步, 却不是往营长方向去,而是向他靠近过来,目光从他俊朗的轮廓上一点点下滑, 轻声道:“子晦,你也饮了鹿血酒, 此刻恐怕也有些难受吧?” 她本也生得貌美, 只是平日里总是清冷孤高,不近人情的模样, 看来只像庙里供奉的神女,端方美丽, 却让人不敢亵渎。 此时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将平日的清冷统统放下, 只像个寻常的貌美妇人一般, 对着年轻英俊的男子说出饱含暧昧暗示的话语,反而看来生动了许多。 若换做别人,恐怕心里多少要有些动摇, 可裴济的面色却愈发沉。 他手里握着的刀不曾放下,也不再掩饰自己后退远离的动作,借着拱手行礼的姿势,将明晃晃的长刀横在自己身前,不让她再有机会靠近。 “多谢贤妃关心,臣惶恐,不敢逾矩,还请贤妃赶快回去。” 他的话一如既往地冷静淡漠,似乎与徐贤妃半点也不熟识,打定主意要谨守分寸。 徐贤妃面上闪过几分难堪,随即停下脚步,紧紧掐着衣角,干涩地笑了声,道:“你对我不敢逾越,对贵妃如何就敢了?” 此言一出,裴济倏然抬眸,眼光森寒,薄唇紧抿:“贤妃何出此言?” 徐贤妃眼中的愤怒与嫉妒一闪而过,语气里也多了压抑:“今日你与她在林中做的事,我都看到了。” 裴济面色僵硬,阴晴不定地望着她,满是戒备:“此事与她无关,错都在我。” 他毫不犹豫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令徐贤妃一阵恍惚,只觉心底那道一直珍藏的影子似乎幻灭了。 她轻笑一声,仰头望着他,不住摇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克己守礼,坚韧不移的人,年纪尚小时,心智就已比许多人成熟,即使舞阳公主对你那样穷追不舍,你也不曾动摇,怎换做贵妃,你却轻易破了自己的底线?” 裴济没说话,浑身的戒备半点没消失,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贤妃说的一点没错,对上那个女人时,他的底线也好,他的意志也罢,早已在无形中被冲得溃不成军。 然而他是男人,若真的事发,他势必要担起责任,绝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毕竟,第一次是他被人下了药才破了那道底线,后来的两次,纵是她主动,他也是在全然清醒的状态下未曾拒绝。 他握刀的手紧了紧,骨节泛白,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徐贤妃静静凝视他,心里一角的崩塌愈演愈烈。 “子晦,我有时会想,若当年我执意不肯嫁给陛下,大约便会嫁给你吧。” 她今年二十二,比裴济长了三岁。 当年她祖父健在时,还是群相之首,与裴济的祖父一文一武,都是先帝极为看重的老臣。 裴、徐两家也交情甚好,她祖父曾见两个孙辈年岁相当,想定下一段婚约,可后来裴家祖父过世,裴琰又远赴河东就任,便暂且搁下。 她自幼家教甚严,时时被教导要谨记徐氏家学,谨慎三思,不可纵容贪欲,不可逾越礼制,一举一动间,仿佛都有一把无形的戒尺衡量着,不能有半点差错。 与同龄的小娘子相比,她拘谨寡言,冷淡漠然,虽为长辈喜爱称赞,却得不到亲密的玩伴。 长安高门子弟间,唯有裴济与她有几分相似。 他从小便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板一眼,不苟言笑,沉默早熟。 她曾以为他与她境遇相似,皆是被繁琐的规矩束缚了脚步,虽然交集不深,却因此对他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后来稍大些,她渐渐明白他与她不同,大长公主与燕国公都是宽仁温厚之人,对他这个儿子从不曾有太多期望与要求,他不过是天性如此罢了。 那时她曾有过失落,可更多的却是羡慕。 若她也生性如此,恐怕会过得更自在些。 因此听说祖父有心替她与裴济定下婚约时,也有过几日雀跃欣喜。 只是事不如愿,婚约搁下不说,祖父也染了重病。 她父亲徐慵比起祖父,似乎在仕途上少了几分灵性,政事上也显得平庸,那时入仕已有十余年,却仍只是个从五品著作郎。而年岁家世相当的裴琰却已是一方藩镇,军功赫赫。 祖父自觉自己身后,徐氏门楣恐要没落,配不上裴家忠烈将门,思来想去多日,终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以宰辅的身份,求先帝将才及笄的她嫁给东宫太子。 她明白祖父此举,是为了日后能保住徐家一门荣耀,于是毫无怨言地嫁入东宫,婚后也一如家人的教导,恪守为人妇的本分,从不与人争锋。 只是偶尔想起裴济时,总有几分失落与不甘。 这六年里,她始终暗中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私心里总希望他能娶一位配得上他的家世与人品的小娘子。 她以为,他那样一个沉稳坚毅的人,有毫不动摇拒绝公主的决心与勇气,便该喜欢温柔端方,娴雅有涵养的名门女郎,哪知他却私下与陛下的女人行了苟且之事? 先前从大明宫启程那日,她偶然察觉二人间的对视,还疑心是自己误会了,直到今日亲眼所见两人幽会的场景,才不得不信。 从前她心里那个刚毅无私、沉稳有度的少年郎的影子,已经慢慢消失了。 “往后我不会想了。”她面色忽而冷淡下来,似乎已一刀将心里的情愫统统斩断,“从前我还有几分同情她,只当她身不由己,是个寒门出身的可怜女子罢了。如今才知道,她果真像旁人说的一般,是个不安于室的淫妇。” 裴济听罢,心惊不已,压抑道:“你若有怨气,冲我来便好,我不会有半句怨言,不要牵连她。” 徐贤妃冷笑一声:“我凭什么要如你的意?子晦,我不会将你们的事告诉陛下,是看在祖父的面上,可我身为嫔妃之一,如何不能争一争?” 她对皇帝无情,不在乎他是否被欺骗,也不在乎他身边的其他女人是否忠贞。只是白日所见丽质那放肆大胆的举动,让她隐隐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冲动,想将从前扣在自己身上的枷锁挣开。 凭什么她非得做个克己守礼、谨小慎微,又毫无趣致的女人? 她转身望着漆黑空旷的郊野,素来清冷的眼眸里闪着异样的光彩:“我压抑自己多年,总也会要放肆的时候。子晦,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不再看面色阴沉的裴济,转身离开。 …… 第二日,素来早起的李景烨头一回没有理会何元士的叫起,只搂着丽质继续睡。 丽质有心起来,可因夜里折腾得太过,身子像散架了似的,动弹不得,眼皮更是沉重不堪,脑中一片混沌,略推了他两下,见他没动静,只好又昏昏沉沉睡去。 二人直睡到巳时方幽幽转醒。 丽质试着动了动胳膊,撑着他的胸膛要起身,可才撑到一半,便觉浑身酸软疼痛,一下又跌了回去。 她不由蹙眉,嗔怪地望向李景烨。 其实撇开身份而言,李景烨在床笫之间算得上温柔体贴,每回行事时,她尽力忽略心底的倔强与不愿,也能享受到其中的滋味。可凡事过犹不及,昨夜他实在失了分寸。 李景烨仰躺着,面色已不似昨夜那般亢奋潮红,反而比平日苍白了几分。 他含笑望着丽质,见她眼神递过来,分明带着责怪,却无端透出妩媚,心底一下有些酥软,不由伸手将她搂起来,叫人打了水过来,难得一回亲自替她稍稍收拾,穿上衣衫。 待二人都已穿戴妥当,用过些吃食,外头同行的众人早已准备就绪。裴琰等几位老臣更是暗暗着急,生怕陛下昨夜鹿血酒饮多了,亏损圣体,在野外出了什么事。 幸好,巳时三刻时,李景烨带着丽质出来时,众人才暗暗松了口气。 狩猎虽是两日,实则第二日已不在围场中行猎,而是由年轻宗亲与勋贵子弟们一同赛马、比箭、打马球等。 李景烨见都已收拾好了,便领着众人一同回温泉宫去。 丽质浑身酸软,再不能骑马,只好独自坐到马车中。 远远的,她经过裴济附近时,似乎觉得他面色有异,从她身上瞥过的眼神里,更是含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 丽质蹙眉,暗暗留心,猜测他大约有什么话想告诉她,只是碍于现下人多,不能靠近。 马车之外,同行的嫔妃们见贵妃不能伴在君侧,都有些蠢蠢欲动,尤其王昭仪等人,正待驾马靠近,却忽然见平日里拒人千里之外的徐贤妃不知何时已到了李景烨身旁,二人正说着话。 李景烨也有些诧异。 贤妃一向对人冷淡,便是在他这个皇帝面前也不曾改变。今日不知为何,竟主动靠近,同他说起昨日行猎的事来。 他平静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打量她。 论容貌,宫中自然无人比得上丽质。 可贤妃本也算样貌秀丽清新,今日又隐隐多了几分笑容,白皙的面上泛着自然的红晕,在秋日暖阳下愈发令人身心舒畅。 他忽而想起留在温泉宫的萧淑妃。 那日萧淑妃试探的话语还在他耳边盘桓着,他忽然觉得,也是时候敲打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