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裴铮吃完了饺子，把饭盒拿去清洗，洗完了擦干，才说：“……谢谢。”

    完了又补充一句：“下次不用这样费心。”

    他无法拒绝别人的好意，但他并不想要将这样的好意变成习惯，人一旦习惯了某种情感就会产生依赖无法割舍，就像是柚柚，她毫无抵抗力，可裴铮不同。他从未得到过，所以可以意志力坚定，拒人于千里之外。

    柚柚有些失落：“……不好吃吗？”

    裴铮想解释并不是不好吃，而是不需要这样麻烦，但与柚柚对视，看到她那双明亮清澈的杏眼，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摇摇头，“很好吃。”

    柚柚便高兴了，伸手在口袋里掏啊掏，掏了半天，掏出三颗糖果。

    是她今日的量，但一块都还没吃，全给了裴铮。

    这差别待遇让哥哥跟弟弟瞬间恰柠檬，裴铮看着柚柚递来的糖，他最终只拿了一颗，认真地对柚柚说：“我只需要一块就够了。”

    太多的话，他经受不住那样的好运。

    柚柚把剩下两颗糖收起来，她的眼睛好似雨后初霁，能够洗刷一切污浊，裴铮甚至有些不敢与她对视，怕藏在内心的卑劣与怨恨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好了柚柚，饺子送到了，咱们也该回家啦。”宋星延弯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柚柚乖乖站起来，裴铮将他们送到大门口，短暂的热闹过去，一切又将归于平寂。

    她离开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裴铮薄唇微动，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回到家的柚柚受到了来自家人们的热烈欢迎，她很不好意思地躲进了爸爸怀里，宋季同坐在沙发上，柚柚像只小仓鼠往他怀里钻，虞玟看着，不由得皱起眉头：“柚柚，你多大了？”

    柚柚不喜欢这个小姨但也不讨厌，她是妈妈的妹妹，柚柚……柚柚喜欢妈妈，所以对小姨也没有忽视，她慢慢地回答：“十五……十六。”

    忘记过了一年，又要长大一岁了。

    “是啊，十六了。”虞玟也怕太严肃吓着柚柚，可是这看起来感观着实不好。“十六岁，是大姑娘了，不能没大没小，总往你爸爸怀里钻了，得注意保持距离了，明白吗？”

    宋季同看过来一眼，朝她摇了摇头，他明显很不悦，怕柚柚受惊，才没有表现出来。

    柚柚还在爸爸怀里，听到小姨这样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我喜欢被爸爸抱。”

    不仅是爸爸，哥哥弟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她都喜欢被他们抱。肢体上的拥抱与接触让柚柚觉得自己是被爱着，不被嫌弃的，为什么是大姑娘了就要跟他们保持距离呢？

    虞玟愣了一下，她很少跟柚柚说话，自然也不知道柚柚说话是这么个风格，连最基本的人际概念都没有，就算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可她毕竟十六岁了呀！谁家十六岁的姑娘，还朝自己爸爸怀里钻？

    虞玟觉得不纠正这样的观念跟态度不行，她摇摇头，对宋季同说：“姐夫，有些该教她的还是得早点教，毕竟不是小孩子了。”

    柚柚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她往爸爸怀里缩了缩，整个人都变得阴郁起来，连话都不想说，小脸朝宋季同颈窝一埋，两只手紧紧抱住宋季同的脖子，生怕他因此将自己推开。

    宋季同怎么舍得推开她呢？他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抚道：“小姨跟你开玩笑呢，宝贝不要不开心。”

    柚柚闷闷地说：“……不好笑。”

    她不喜欢这种玩笑。

    宋季同哄她：“爸爸送你回房好不好？陪你玩游戏，我们不在客厅待了。”

    柚柚不愿意动，他便将她抱起来朝楼上走，等回到了柚柚的房间，她还是把脸藏着不肯露出来，但宋季同知道她哭了，因为他感觉自己的领口都被她的眼泪所打湿。

    怀里的女儿微微颤抖，宋季同心如刀绞：“柚柚啊，不哭不哭，不听小姨的话，我们柚柚乖乖的啊。”

    柚柚搂紧了他，她好讨人厌。

    宋季同把柚柚抱走，虞玟有点尴尬，又有点看不下去，她是真的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算之前吃了再多苦，也终究要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为什么一定要纵容柚柚这种行为呢？不趁着现在教，难道要等到成型了以后吗？小孩子就是一张白纸，教成什么样子完全要看大人，如果她也这样纵容融雪，融雪能像现在这么优秀吗？

    “小玟。”虞外婆一直没说话，这会语气略重，“柚柚的情况跟融雪不一样，而且就算是融雪，你也太严厉了，适当给孩子一点喘息的空间吧。”

    “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不努力哪有前途？”虞玟不觉得自己有错，“妈，你也说说姐夫，宠女儿我是能理解，柚柚也确实讨人疼，但总得有个度吧？你看柚柚都成什么样了，我上回来见她，她都不像现在这样黏人。”

    虞外婆叹了口气：“那你知道能让柚柚黏人，我们花了多久的时间吗？”

    小姑娘刚回家的时候宛如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就警惕的不行，现在她认可了这个家，认可了这些亲人，还不到一年呢，急什么？

    虞玟摇头：“总之我觉得不能这样，姐夫听您的话，妈还是多说一说，免得——”

    “我可没你这份闲心。”老太太摆摆手，“你啊，就是爱操心，有这时间，你多陪融雪说说话，带她出去玩一玩不好吗？”

    果然，虞玟一听到老太太劝她就皱眉：“她最近成绩下降的厉害，还想着玩呢，有玩的时间用到学习上不强啊？您也别总是替她说话，她也不小了，该懂的事都得懂，别总一天到晚，叫大人把嘴巴搁她身上，少人盯着就不成。”

    虞融雪在边上灵魂放空，反正这种话她也不是头一回听，在她妈嘴里，她有无数的缺点，只要有一点不完美那就是错的。

    虞外婆皱着眉：“你看看你，又说这种话，你小时候，我也没这么严格要求你。”

    虞玟顿了下才说：“融雪自制力差，没人盯着不知道要走偏到哪儿去，反正您放心吧，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心里有数，会教育的。”

    虞融雪突然就羡慕起柚柚来，她也想像柚柚有个跟姨父一样的爸爸，高大威武、成熟英俊还事业有成，最重要的是宠女儿，不管她做了什么都不会对她生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拥有绝对的自由。

    再不然的话，有星延哥那样的哥哥，或者清鹤那样的弟弟也行，被那么多人爱着的感觉肯定很幸福。

    虞融雪知道妈妈爱自己，她小时候生病，妈妈也曾推掉很重要的会议陪在自己身边一夜没合眼，可是这样的爱太沉重、太压抑了，她偶尔也想要妈妈摸摸自己的头，抱抱自己，跟自己说一声不那么努力，考不到第一名也没关系。

    她也想跟柚柚那样，肆无忌惮地扑进妈妈怀里撒娇。

    “要真是不考第一名就是不努力，没出息，那还活什么呀？”虞外婆眉头拧得更紧，“一中学习好的孩子那么多，能考年级前十那都是很优秀了，你一味逼着孩子考第一，你怎么不去考个第一试试？”

    虞玟噌的一下站起来，明显不太高兴，不知道老太太是说了什么话让她感觉不舒服：“是，您开明，您宽容，您打小就不严格要求，我小时候考不到第一，那是我自己没出息，我现在不就是为了不让我的孩子重蹈覆辙，才逼着她学习么？”

    虞外公一直在旁边听着没说话，听到这里不由得重重用拐杖敲了下地面：“怎么跟你妈说话的？”

    他们老两口一辈子就这两个女儿，虞皖也好，虞玟也好，都没有像这样压迫她们去学习，一直都是以她们自己的兴趣为主，两个女儿也各自都有各自的人生，可虞玟这话里是什么意思？她觉得父母小时候没逼着她学习，是不盼着她好？

    她说想学钢琴，虞外婆亲自教她，想学书法，老爷子也是手把手带着写，想学什么家里没给她最好的？

    虞融雪听着妈妈跟外公外婆说话，很无力地叹了口气，又是这样，又来了，每次都是因为她的教育起口角，哦不，这回还有柚柚的缘故，她妈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觉得不逼着孩子上进就是害孩子，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好好的大年初二，愣是因为教育问题差点吵起来，幸好虞玟还知道这是在宋家，勉强还有点理智，不然一说到这些，两边理念不合，没少为这个吵架。

    以前虞融雪作为核心人物，总觉得是自己引起了外公外婆跟妈妈的矛盾，现在多了个柚柚，她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孤单。

    她就不信了，她逃不过她妈的手掌心，柚柚也逃不过？

    就不去上学，就撒娇！就往姨父怀里钻！就要抱抱！

    气死她妈！

    当然这样的想法也就是想想而已，不能真的把她妈气死，反正虞融雪就想看虞玟吃瘪，让她老人家知道不是谁都要按照她规划好的路线走，人家怎么养小孩关她啥事，她自己也没把小孩养好啊！

    虞融雪都不记得上回自己跟妈妈睡一张床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从来就没有过，小时候睡婴儿车，有保姆照顾，稍微大一点就自己睡一个房间，至于睡前故事什么的那更是想都别想，她从出生起就开展了精英教育。

    谁不想当个小孩啊。

    理所当然的，固执己见的虞玟再次跟父母不欢而散，全程没有波及到虞融雪，甚至离开的时候虞融雪还拿到了宋爷爷宋奶奶给的大红包，当然了，这钱也没能落她手里，全被虞玟以“妈妈替你保管”的名义收走了。

    柚柚哭累了，又陷入不安的睡眠，她很容易受惊，因为虞玟是虞皖妹妹的缘故，她对小姨的话很在意，总觉得小姨的话就是妈妈的话，但妈妈不会那样说她的，妈妈很爱她，只是不能陪着她，小姨不是妈妈。

    柚柚很慌张，她一方面很喜欢被人拥抱，一方面又觉得小姨说的话是对的，她没有见过别人怎么跟家人相处，但朱招娣从来都没有被爸爸妈妈抱过，甚至还常常挨打，她十六岁了，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个长不大的小侏儒，可十六岁就是十六岁，她控制不住自己要长大。

    时间不听她的。

    宋季同轻柔地给女儿冰敷眼睛，免得她一觉醒来眼睛红肿，如果不是当时长辈跟孩子们都在场，他是真想直接打断虞玟的话，可那样会让局面变得很尴尬。

    虞玟说的没有错，正常人家十六岁的女孩子，不会朝爸爸怀里钻，不会不上学，也不会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柚柚不一样呀啊。

    她是他的宝贝，比他的命都要重要，她刚出生没几天就被人抱走，从来都没有被爸爸妈妈抱在怀里过，别人家的小孩被抱着哄着吃奶，柚柚却脏兮兮地被随意一裹，不耐烦的钱春红喂几口米汤，也不管烫不烫，有没有营养，她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坚强地活了下来。

    她上辈子活到二十几岁还什么都不懂，过往的经历注定了柚柚的人生是残缺、不完整的，她病态又不健康，如果她想一辈子当个小女孩，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不想逼她长大。

    也不一定非要去学校读书，考第一名，找一份好工作，嫁人生子，才算一个女人完整的一生不是吗？

    她也可以在家里快快乐乐度过这辈子，想画画就画画，想撒娇就撒娇，永远当个长不大的小孩，因为作为父亲，他愿意承受这样的选择所带来的全部后果。

    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婚，虞皖死了他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他要努力活得很久，照顾柚柚，不让她孤单。

    星延跟清鹤年纪还小，以后总有自己的人生，可宋季同是成年男人，已经足够决定自己要为谁而活。

    柚柚想要什么都可以，她可以一辈子不去学校，不考第一名，不嫁人不生孩子，就当狐狸爸爸的小公主，永远生活在童话的城堡里，不会变老，也不会难过。

    宋季同难免有些生气，虞皖的想法也不能说不对，不过是立场角度不同，可她怎么能当着柚柚的面说这些话？柚柚纤细又敏感，方医生说过，不能强行给她灌输她不理解的观点，很容易对她的思维逻辑造成混乱，她对这个世界了解的太少，但所经历的苦难又太多，要循序渐进、一点点的来。

    她才回家不到一年，宋季同都不急，轮得到别人来急吗？

    以前虞皖还在的时候，虞玟就是这么个性子，看到宋家人对宋星延放养，也着急，虞皖脾气好会劝她，她也听得进去虞皖的劝，宋季同不觉得什么，可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妻子，女儿是他最重要的珍宝，任何会让女儿感到不适的话，他都不希望她听到。

    对虞融雪来说，大姨还在世的时候，也是自己最幸福的时候。

    她那会儿年纪小，常常来看大姨，趴在大姨的床边，看她温柔的笑容，时常想，如果妈妈也是这个样子就好了。

    话都说不利索的年纪就被逼着坐上琴凳，用稚嫩的手指弹琴，又累又痛嚎啕大哭的时候，又想，要是大姨才是妈妈该多好，那样的话肯定不用这样辛苦，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弹琴！

    柚柚又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梦里回荡的都是小姨的声音。

    十六岁了。

    不是小孩子了。

    不能总是朝爸爸怀里钻。

    要注意保持距离。

    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为什么不可以让爸爸多抱抱她？她都没有当过小孩子，就变成了大人，每个人都想让她长大，可她只想待在象牙塔里，做永远都不会长大的小公主。

    真的不可以吗？

    妈妈，真的不可以吗？

    第70章

    柚柚突然很讨厌过年。

    过年, 长了一岁，她又变大了，虽然身形上似乎没什么变化, 可她实实在在的是在长大了, 这对柚柚来说着实不是一件好事。上辈子她曾经很遗憾自己长不高, 总是看起来像个小孩，没有大人模样, 这一世却又一点不想长高, 甚至还想再变小一点, 变成步履蹒跚的小婴儿, 需要人整天抱在身上。

    但时间不会允许，她会越长越大，也许日后还会再长高也说不定。

    她缩在被子里，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小的团，拿被子直接盖到头顶, 这样就谁都看不见。

    “柚柚？”

    爸爸的手在被子上轻轻拍了拍, 已经睡醒的柚柚不但没有回应, 还愈发往里头藏, 她想要藏好自己的小心思, 不要被爸爸发现，她太清楚自己身上有一些东西是大人们不喜欢的, 想要被人喜欢, 就不能表现出来。

    可是爸爸好讨厌！

    他一直拽她身上的被子, 柚柚被拽的只顾着手忙脚乱藏自己，哪里还顾得上难过, 没一会儿被子就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柚柚的脑袋还好端端躲在里头, 一只小脚丫却不得已露了出来，她迅速蜷起腿，但被子短了，藏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