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说是梦有点太过真实，因为出现在他们面前，小小一只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小女孩，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还没有长大的柚柚。

    这是属于柚柚的记忆。

    她不记得自己刚出生时是什么情况，但她的确天资过人，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记忆，没有人教她说话，她磕磕巴巴地扶着小板凳自己学走路，常常摔跤，还要被坏脾气的朱招娣故意欺负，对方伸出腿来绊倒她，她年纪小四肢不灵活，总是躲不掉。

    一开始她也哭着朝钱春红伸手，可她根本不是人家的亲生女儿，人家怎么会疼她？

    慢慢地她就学乖了，摔倒了也闷声不吭，每天吃很少的东西，居然也像一根杂草，坚韧地长大，几次发高烧生病，钱春红连几毛钱都不愿意为她花，她竟然也挺了过来，仿佛老天爷都不想收她这条命，要她继续受苦。

    学会走路不久，连话都说不流畅的小柚柚就要开始学着干活，一开始她总是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人小手短，于是常常挨打，钱春红喜欢用柳条抽她，抽的她在地上打滚，然后丢进灶房不许她吃饭，她缩在角落里，连眼泪都不会掉。

    夏天身上长了痱子，养得挠破了好多地方。

    冬天生了许多冻疮，破裂流血。

    常年带伤，没有一处好皮，但她仍然长大了，骨瘦如柴，也掩饰不住漂亮的五官。

    村子里的人都说她可怜，可是没有人愿意帮她，在镇上读书的少年怜惜她，偶尔会给她一点吃的，柚柚一开始不敢接，她对任何人都拒之于千里之外，直到……大概是十五岁？朱富贵看她的眼神开始不对劲了，完全没有发育、身体干扁连例假都没有来的少女，看起来就像没长大的小女孩一样，但就是很漂亮。

    柚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本来很爱干净，不用人教，每天都洗脸洗手。但是从那之后，她可以几个月不洗澡，脸上头发乱糟糟，一下子就变得邋遢累赘起来。

    可惜即便如此，她也没能逃过朱富贵的魔爪。

    时隔多年后，柚柚再一次朝钱春红伸出手，希望她能救她，可事后发现一切的钱春红却没有责怪自己男人，而是怪自己引狼入室，养了这么个不知廉耻，勾引养父的白眼狼！

    她把柚柚打得半死，朱招娣还在边上拍巴掌，朱富贵喝着闷酒舔着嘴角，还在回味鲜嫩的小女孩是什么滋味。

    从那之后的三年，每一天都是永无休止的噩梦。与钱春红谈好价钱的老癞头，甚至以来娣被朱富贵睡过为由要求降价，毕竟他原本可是准备了不少钱，想买个干净丫头回家生儿子的，这都弄脏了，钱春红还想瞒着他收高价？

    柚柚躲在灶房里听到了这些，在乡下生活了十八年，什么都不懂的她第一次兴起了逃走的心。

    因为从来没有人爱她，所以她终于忍不住接受了来自村子里少年的好意。

    对方给了她一块鸡蛋糕，柚柚从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但与此相对的，她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都被朱富贵睡过了还装什么清高？”

    曾经用温柔的语气关心她的人，连变脸也是那么快，恶狠狠地看着她，把她是肮脏的挂在嘴边，又想要她、又瞧不起她，于是作践她。

    一块鸡蛋糕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买走柚柚的尊严。

    所有人都说是她的错，是她不安分，是她太招摇，是她的眼睛太漂亮，皮肤太洁白，是她爱干净，是她永远不堕落。

    所以是她的错。

    柚柚不肯被他摸，少年便朝钱春红告状她想要逃走，于是柚柚又挨了一顿打，并且被绑起来关在灶房，直到老癞头把钱拿来之前，她都别想有什么歪心思。等到钱春红得到了钱，她就会被老癞头带回家去生儿子，钱春红跟老癞头做了保证，柚柚生不出儿子，就赔他钱。

    可怜的柚柚啊，她都不知道这苦难的命运是因何而来。

    但她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虐待与折磨没有彻底压垮她，反倒激起了她的斗志与反抗，她装作很乖的模样，降低了钱春红两口子的戒心，毕竟把她关起来家里的活儿没人干了，所以朱富贵最终还是在满足后解开了柚柚身上的绳索，并且夸她懂事。

    柚柚找到了机会，放了一把火几乎将整个村子的人都烧死在里头，其中当然也包括了钱春红一家。

    她逃走后，头也没回。

    但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一无所有的小女孩，想要活下去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被骗过好些次，有几次差点儿又重回过去的命运，但她变得更聪明，虽然会被骗，但只要上过一次当，就再也没人能用相似的方法欺骗她。

    她渐渐找到了爱好，说起来她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在烧火时拿着树枝在土地上画画。柚柚跌跌撞撞的活了下来，她凭借自己在绘画上的天赋一鸣惊人，惊险避开了许多觊觎与危险，在周老与华老的帮助下，有了新的身份，有了新的房子，从那之后，她再也没从房子里出来过。

    外面的人只会伤害她，她选择把自己关起来。

    她常常为了画画废寝忘食，在画室里一待就是很久，不画画的时候便随便找个地方发呆，不看电视不玩手机也不读书，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周老常常给她发消息，试图与她见面，但对于任何关心柚柚都全部拒绝——关心的背后可能是陷阱，她上过当，所以不会相信。

    她就这样在一栋房子里快十年没有出去，连送来食物的人都只能把东西放在门口离开，确认四周无人，柚柚才会出来拿。

    她的院子里杂草疯长，外界的赞美或是诋毁，都无法让她动容。

    在完成最后一幅画后，年轻的柚柚选择了自杀。

    她的悲情使得她的画疯狂为人所推崇，那些曾经辱骂、诋毁她的人，一瞬间仿佛都成为了她的粉丝，人们从她的每一幅画中寻找她的存在，讴歌她的成功，媒体称她为“天才的疯子”，甚至称她的自杀是她人生中最完美的句号。

    这么一个孤僻、安静、疯狂的天才，在她死后，她的容貌、年纪才被公诸于世，她收获了更多的粉丝，但柚柚已经不会知道。

    她不需要别人陪伴，一个人孤独生活，她的房子成为了当地著名文化遗址，院子里的野草都被拉了线保护起来，无数的人涌入这栋房子，参观她曾经的生活，把她那不为人知的短暂一生徐徐展开。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像是她的过去，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人们看到的是他们想要看到的，没有人关心柚柚到底经历了什么，人们只知道苦难造就天才。

    而柚柚正如她来时一样，又安静地消失在人间。

    第47章

    今天家里很安静, 安静到柚柚一大早起来觉得怪怪的。

    她今天早上睡到自然醒，还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梦到了什么她也忘记了, 只有醒来的时候眼角湿漉漉，似乎哭过。柚柚下意识呼唤系统：“系统？”

    往日总是很有活力在第一时间跟柚柚道早安的系统却没有回应她，柚柚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恐慌的感觉, 这种恐慌比上次系统能量耗尽陷入沉睡还让她不安, 她掀开被子，两只小手撑着床垫想要起来, 却发觉掌心下面仿佛按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管药膏。

    包装很眼熟, 因为系统总是把它的照片调出来给柚柚看，碎碎念说等攒到足够的能量，第一时间就给她换这个祛疤药膏，系统商城里的物品效果远超现代社会科技水平, 抹上去柚柚身上的伤疤就会消失了，比奶奶跟外婆费尽心思弄来的祛疤身体乳啊之类的效果更好。

    可柚柚没有能量给系统, 如果说系统一直都没有成功让她的人生变得完美, 那么柚柚认为自己也不是一个好的宿主, 系统明明有很多功能，可是她太没用，所以系统不仅不能升级, 甚至连最基础的兑换商城物品功能都没有。

    那这管药膏是哪里来的？

    恍惚中, 柚柚仿佛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梦, 梦里她的系统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跟她告别, 叮嘱她要好好活下去, 说有一天一定会再见——

    柚柚手忙脚乱地爬下床, 跑到梳妆台前, 对着镜子一照——她眼角下那颗象征着系统存在的泪痣不见了！

    柚柚如遭雷击，她握着手里的药膏，彻底傻了。

    她忍不住叫出声：“系统？”

    房间里一片安静。

    “系统？”

    仍然没有回答。

    柚柚不知道它是离开了还是消失了，如果是离开了，那么也许有一天还会相见，可是它根本没有能量，是怎么拿到的祛疤药膏？柚柚手里的药膏跌落在地上，她自己也像是没了力气，一屁股坐了下去，呆呆地目光放空。

    柚柚从没想过有一天系统会离开自己，真到了这一天，她发现自己居然连眼泪都没有掉，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地方变得空落落的，让她很难受，急需被填满。她捡起掉落地上的药膏，耳边系统总是大吵大闹的聒噪嗓音不停回响，一声一声的崽啊，让柚柚无比茫然。

    她喜欢安静，但系统显然不是个安静的主儿，无论上辈子还是现在，它总是吵吵闹闹嘴巴说个不停，有时候烦得柚柚都想发脾气，可它从来不对柚柚生气，无论柚柚心情好不好，它都是笑眯眯的语气，叫她崽，努力为她考虑，虽然它说过自己只是一团被设定好的数据，没有绑定柚柚也会有其他的宿主，但是——

    但是柚柚已经无法忘记它了。

    她在地毯上坐了好久，睡前的梦又变得无比清晰起来，系统先是语气严肃，不过严肃了不到一会儿又唠唠叨叨，它要柚柚好好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多吃一口饭，多睡一会儿觉，多晒太阳补补钙，迟早有一天，一定会再次相遇。

    真的会再遇到吗？

    可它的任务失败了吧？是真的短暂离开了，还是彻底消失了？即便系统再三重复会再次相遇，柚柚仍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她握着药膏，终于哭了起来。

    崽，临走之前，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请你以后敞开心胸面对爱你的人吧！

    柚柚又想起这句话，可她想不明白系统给自己准备了什么礼物，她慢慢倒在地毯上，瘦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不知道哭了多久，才抽抽噎噎看了下时间，发觉这会儿都十一点多了，别说早饭，就连午饭都该开始。

    但却没有人来喊她起床。

    柚柚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小心摔了一跤，好在地毯厚实没有摔疼，她擦了眼泪，随意揉了揉自己的小脸，把药膏放进了睡裙口袋，本来忘记了穿鞋，但是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想起系统的唠叨，又跑回来穿上兔子拖鞋，然后发现家里无比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柚柚不喜欢陌生人，以前在家里负责清洁等工作的人，都会在特定时间段过来，做完自己的工作就离开，柚柚巴着栏杆往下看，平日早早起来在客厅下棋，常常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爷爷和外公不在。会讨论今天做的小点心柚柚喜不喜欢的奶奶和外婆也不在。

    整个家里好像就只剩下柚柚一个人。

    家里实在是太大了，柚柚突然生出害怕的情绪，她下意识跑到离自己最近的宋清鹤的房间，门把手一拧，柚柚才想起一件事，昨天晚上，弟弟明明是在自己房间打地铺的，他应该不在家里吧？

    考虑到弟弟很有可能哭喊甚至发出撕心裂肺吼叫所以彻底透支了自己的能量才把人运回房间的系统：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为了不吓到它的崽，它可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柚柚正打算走，就听见床上传来哭喊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又听见弟弟沙哑地在叫自己：“柚柚、柚柚——”

    柚柚踩着拖鞋哒哒哒跑过去，她以为是弟弟醒了，却发现他还在睡，双目紧闭、满面痛苦，不停地嘶吼甚至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到了后来他甚至啊啊的绝望吼叫，“放开她放开她！不许碰她！放开她啊——”

    柚柚蹲在床边，戳了戳弟弟的脸，可惜叫了好一会儿他也没醒，柚柚想，是不是生病了呢？那去隔壁房间看看哥哥吧。

    宋星延今天也没有去上学，他比起宋清鹤完全没有好到哪里去，柚柚都不太敢靠近，怕激动的哥哥会不小心打到自己。虽然以前常常挨打到习惯，但柚柚还是很怕疼，也很讨厌疼的。

    她蹲在地上，单手托腮，宋星延在床上弹跳不止，甚至手脚一起招呼，似乎是想打什么人，柚柚怕挨打，悄悄溜了。

    接下来是爸爸的房间。

    一进去就是一声振聋发聩的问候：“我|操|你|妈——”

    在柚柚面前的爸爸是从不说脏话也从不暴躁的，不管柚柚脾气好不好，他都能笑眯眯地哄她，怀兮兮地逗她玩，柚柚第一次听到爸爸骂人，怪不得奶奶跟外婆说，爸爸年轻的时候是个刺儿头，打遍天下无敌手，很多人都怕他。

    但是柚柚不怕。

    柚柚悄咪咪朝爸爸的床靠近，爸爸似乎感受到了柚柚的气息，眼角满是泪水，“柚柚啊……柚柚……我的宝贝……”

    听到他连睡梦中都称呼自己是宝贝，柚柚那颗低落的心，瞬间又因为高兴雀跃起来。

    “爸爸。”她叫他，用手摇晃他两下。“爸爸。”

    宋季同目眦欲裂地朝朱富贵一家冲过去，却无能为力地从他们身体中穿梭过去，他试图扑到女儿身上保护她，不让她挨打，可是柳条仍然穿过他的身体，落在年幼的女儿身上，小姑娘到了后来连哭都没了声音，倒在地上宛如死去。

    他在柚柚的记忆中不断轮回，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看到柚柚到了二十几岁还是小姑娘的个头，完全没有变化，彻底停在了长不大的模样，就像是她那颗饱经苦难的心，得不到爱与温柔，逐渐枯萎。

    她在死去时，也非常平静。

    柚柚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幅画没有命名，世人为这副只有黑色的画取名为《命》。

    他看到女儿用血调和颜料，使得那片漆黑隐隐透出血红，宛如被地狱吞噬的人间，充满了虚伪与苦痛，还有命运肆意的嘲弄。

    柚柚怎么呼唤爸爸都不理她，她无奈地趴在床边，像小动物一样盯着宋季同的脸看。

    她还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爸爸呢。

    跟另外一个“爸爸”比起来，柚柚更喜欢自己的亲爸爸，因为他长得很好看，而且怀抱很温暖，柚柚喜欢被他牵手拥抱，她讨厌跟人有肢体上的接触是因为上辈子不好的经历，但骨子里却又渴望能有人抱抱她，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越渴望、越抗拒。

    亲爸爸不仅长得好看怀抱温暖，还不会打她骂她，更不会在打她骂她之后又抱着她说一些奇怪的话。

    柚柚又等了会儿，发现爸爸在哭，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伸出小手囫囵地给他擦眼泪，弟弟哥哥爸爸都叫不醒，她只好去找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

    结果同样的，爷爷奶奶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但都浑身剧烈颤抖泪流不已，柚柚在房间内转来转去，她推了推爷爷，拽爷爷的胡子，又拍拍奶奶的脸，拉拉奶奶的手，“我要吃一大碗冰淇淋了。”

    平日里对她吃多少冰淇淋管得很严，已经到一听冰淇淋三个字就竖起耳朵，恨不得拿称量着一点都不多给的奶奶跟没听到一样，不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