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番外一百九十四 万贞儿与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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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喜气洋洋的皇太子和满怀心事的万贞儿自内厢小院走出来。林指挥使亲自仗剑在门前守卫,皇太子对林指挥使道:“我想贞儿陪我往街市走走。” 林指挥使犹豫一下,但点了点头:“太子殿下被囚禁五年,出去看看无妨。只是勿在人前表露身份,臣自会率人便装周围护卫。” 霸州城县城中心的街道两旁,店铺灯火通明,还有许多小商小贩就地吆喝,逛街的平民男女熙熙攘攘。一些从乡下来的男人牵着驴子,他们的妻子坐在驴背上,有的怀中还抱着孩子。 一窝黄色小狗在一只大篮子里爬来爬去,相互嬉戏,憨态可掬。这是间卖小狗的摊档,一群孩子蹲在篮子前面,皇太子和万贞儿也在其中。皇太子看得喜不自胜,摸摸这只,逗逗那只。林指挥使和他数名手下,身穿青色平民衣衫,混在后面的人群之中,警觉地四处张望。 看完小狗,他们继续往前走,皇太子东张西望,充满好奇之心。忽然,他拉住万贞儿往前指着大声说:“冰糖葫芦!过往看到吃不到,今日终可如愿以偿。” 万贞儿掏出铜钱给皇太子买了一串,皇太子迫不及待地咬下第一个山楂,边嚼边说:“美味!美味!” 当他刚想把第二个含进嘴里时,忽然停住,转身将冰糖葫芦递到万贞儿嘴边。她本能地两边望了望,用左手握住皇太子拿冰糖葫芦的手,右手用衣袖遮挡,低下头将冰糖葫芦上的第二个吃进口中。 路边一小食档,一对年轻夫妇正在吃饭,他们的黑色驴子拴在档边。皇太子和万贞儿经过后,林指挥使和护卫们也随后走到。皇太子忽然拉住万贞儿说:“你在这里勿动,我去去便来。” 随即他转身回到小食档前。万贞儿在人丛中回头望去,皇太子拉住林指挥使讲着什么,边说还边抬手指点着那头驴和正在吃饭的主人。接着林指挥使点点头,走过去和吃饭的主人商量,并奉上铜钱。一会儿,皇太子兴高采烈地牵着驴子走了过来。看见皇太子得意扬扬牵着驴子的样子,万贞儿好像暂时忘却了心事,掩口开怀笑弯了腰。 皇太子笑道:“平日站在房顶上有见乡下男人进城牵驴,女子坐在其上,心中一向好生羡慕。” 闻言,万贞儿嬉笑道:“贞儿为殿下在街上邀一女子前来乘坐可好?” “乘驴之人,唯你方可。”皇太子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未等万贞儿说话,林指挥使往前一步欠身道:“万姑娘可需末将搀扶?” 万贞儿对他笑着摇了摇手,她左脚插入脚蹬,左手撑在皇太子肩上,右手扶着鞍子跨上了驴背。 “贞儿可坐稳了?” 万贞儿点了点头。皇太子右手举着缰绳牵着驴子前行,两边璀璨的灯火,热闹的商铺,吆喝的店家,熙攘的人群一一掠过,路人见这位牵驴的翩翩少年和坐在驴背上的美丽成年女子,无不驻足多望两眼。皇太子不时高兴地回首向右上方的万贞儿望去,贞儿面色微红,每次都回给他灿烂的笑容。春去秋来,年复一年,那无尽的疼爱,款款的依恋,尽在那种眉目之间相传。林指挥使在人丛中一路随行,不时查看二人,他那张一向冷峻的面孔,也被皇太子和万贞儿的笑容所融化,一时间竟露出一丝称许的微笑。这许多年来,万贞儿第一次觉得她和皇太子之间角色开始转换,皇太子长大了,开始照拂自己。 前方左侧一处饰花档,很是热闹,很多女子在挑选鲜花。五十来岁的档主人见到牵着驴的皇太子,招手喊道:“这位小官人,来买花呀!” 皇太子将驴停下,让贞儿扶着他的肩膀从驴背上下来。两人拉着手挤到档前,摊上摆着一支支当作头饰的鲜花。贞儿聚精会神地看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皇太子拿起一支粉红色的在万贞儿的发鬓上比了比,摇摇头,又拿起一支洁白的比了一下,笑着说:“我为你戴上。” 万贞儿略略蹲下,将额头倾往太子就手之处,皇太子仔细地在她左右发鬓上各别了一支。 见状,鲜花档主笑问道:“敢问小官人,这位女子是你何人?” 皇太子一时语塞:“她……她是我的……” 万贞儿连忙接口道:“他是我家少主人,我是他家丫鬟。” 鲜花档主不无感慨地说:“难得!难得!姑娘有福气,初我以为你为小姐,他为小厮,可后来看又不似,方有此一问。” 万贞儿用手搂住小太子肩膀对档主说:“我家小公子心善,自幼就知怜惜下人。” 夜,客栈内厢院门口。林指挥使对逛完回来的皇太子和万贞儿说:“明日还要赶路,太子殿下、万姑娘早些歇息,客栈四周均有兵士把守。” 万籁俱寂,一支红色蜡烛的烛光在房中闪动,走了一晚的皇太子已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更过衣的万贞儿对着一面铜镜,将小太子为她别的那两支鬓花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放在台上。吹熄蜡烛,只留窗外一轮明月清照。万贞儿轻轻在皇太子身旁躺下。皇太子闭着眼,口中喃喃道:“贞儿,今晚我过得着实开心。” 万贞儿应道:“我也是。殿下,贞儿今晚抱你睡可好?” 皇太子半睡半醒地说:“好,好。” 皇太子转了个身,将头拥入万贞儿怀中。万贞儿一手搂抱着他,一手伸进他的衣衫,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皇太子很快就进入梦乡。月光下,看得见万贞儿那对明亮的眼睛,她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睡。 窗外露出晨曦,皇太子还在沉睡,万贞儿已穿戴整齐,正对着铜镜将那对白花仔细地别到鬓发上。之后站起身,轻轻拍着皇太子的肩头说:“太子殿下,时辰已到。” 马车在奔驰,外面是冬季北方空旷的田野,林指挥使和那群骑兵在马车前后护卫着。车厢内有些晃动,皇太子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将头靠在万贞儿的肩上:“京城愈近,我愈心怯。多年未见父母,父皇是何容何貌我已一无所知,母亲的印象也甚为依稀。今时只是去见两位陌生之人而已。若我非长子,需继承皇位,不知父母心中是否还会有我?” 万贞儿安慰道:“勿作此想。此次皇上复位,率先之举就是重立你为太子,你应心怀感恩才是。虽然皇家亲情,与平民家无从相提并论,但亲情与统治国家责任两者,孰重孰轻,殿下自然清楚。” “困惑之时,总有你在旁安慰,方为我至大感恩。” “多年来,见深你何尝又不是贞儿之寄托及安慰!”万贞儿深情地用手顺顺太子的衫领,叮嘱道,“见到父母行大礼甚为紧要,你切勿忘记贞儿所教。” “怎会?”太子一边用手比画一边朗读般地说,“先跪右足,后跪左足,右手微屈,左手覆其上,两手拱合,按地前伸,顿首至地……” “好了,好了,想你也不曾忘记。还有,天气冷暖,记得命侍从们为你增减衣衫……这种天气去读书须带暖手炉……太后日渐年迈,要多去看望,从小她对你最为疼爱……”万贞儿露出微笑。 皇太子望着万贞儿,拉住她的手说:“你今日所言,好生奇怪。” “太子,只因贞儿未必能永……” 万贞儿话未说完,被车外林指挥使的声音打断:“皇太子殿下、万姑娘,就要到京城正阳门了。” 万贞儿微微掀开前面的帘幕,看见正阳门瓮城外高耸的箭楼渐行渐近。京城内御道上,林指挥使率领的一队骑兵,保护着这一驾马车,疾驰而过。车内万贞儿紧紧地搂着皇太子的肩膀,他们的头挨在一起。 天气阴沉,车队在紫禁城高大森严的午门门洞前停下,万贞儿先下,接着扶皇太子下来。万贞儿欠身对林指挥使道:“承蒙指挥使一路护卫,我有数语要同殿下交代。” “是,万姑娘。”林指挥使稽首,随后退去,只留下万贞儿和皇太子。 万贞儿无限眷恋,深情而哀伤地望着皇太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殿下,你自行进去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恕贞儿去了。” 皇太子大惊失色道:“啊!你要往何处,为何如此?” 万贞儿将双手放在皇太子肩上道:“你听仔细了,当初你年幼,又逢宫廷巨变,皇太后将你托付于我。而今,情势大变,你父重登皇位,你也已长大,前程广阔,有朝一日,你还会当皇帝。回宫之后,将有多人保护照料,有无贞儿已无大碍。按大明之规,今日若贞儿随你进这午门,就再也不得出来。贞儿在宫中已度十八春秋,宫外又陪伴你整整五载,青春不再,回宫中还可做多久?待老病交加之时,贞儿会被送到西内安乐堂等死,之后尸骨全无。” 皇太子望着万贞儿,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万贞儿继续说道:“天下事,无非‘情理’二字,于情,保育你八年,日夜未曾离开半步,你就如同我的孩子,生离别,贞儿如何舍得?于理,这道午门就如囚我终生之大门。现贞儿家有父母兄弟,返家乡,尚可安贫乐道终此一生。百年后,葬于父母脚下。殿下啊,情理之间这个‘情’字,我万贞儿舍不得也要舍啊!” 这一席话,使十岁的皇太子一时万语千言,竟讲不出来,只是紧紧拉住万贞儿的衣衫道:“贞儿,我们好不容易……不!不!” 万贞儿一手轻抚太子脸颊,一手拿出孙太后那只剔红首饰盒说:“将此物代为还给太后……回到宫中用心读书,将来做个仁慈的好皇帝。还有……勿……勿将贞儿忘记……” 说完这句话,万贞儿强忍悲伤,轻轻将太子的手拿开,将首饰盒放在他手中,转身缓步向外走去。她前面远方是端门,端门和午门之间是广阔的广场。她的身影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那样的形单影只。 万贞儿眼角默然垂泪,还是她那身五年前带着朱见深出宫时所穿,青色、整洁但打着补丁的比甲直领长衫。两鬓上还插着昨晚小太子送她的鬓花,臂上挽着那只蓝花色布包袱。 皇太子泪眼婆娑,万般无奈地转身,垂着双手,步履蹒跚一步步向宫门内走去。他的背影在宏大而阴森的午门城门洞里,显得微不足道,他前方门洞尽头处,露出紫禁城内宫门大殿的鲜艳色彩。 两人向各自方向走出几十步远,然而,多年患难相依、难以割舍之情,使他们不约而同、情不自禁地回首一望,在蓦然回首看到贞儿也在回首相望的那一刻,皇太子突然转身向贞儿跑来,大声喊道:“贞儿!” 这二字在端门和午门间的广场上余音回荡。万贞儿回身呆呆地站着,望着跑过来的皇太子,挽着包袱的手臂垂了下来,包袱掉在地上,然后前行两步相迎。两人相拥,皇太子放声大哭:“贞儿离去,我便不能活啊!” 他们穿过午门,向北望去,白色的汉白玉“内金水桥”横在前面,由中间的“御桥”,两边各两座“王桥”及“边桥”共五座桥组成。桥后是宏大、空空如也的奉天门广场,广场尽头的正中央是奉天门,两旁有西角门和东角门,三座宫廷大门尽显皇家气派。虽然这些皇家建筑高大宏伟、金碧辉煌、光彩夺目,但在太子和万贞儿眼中,它们又是如此生硬、冰冷空荡、了无生气。走上王桥,万贞儿在右,手臂上还挽着那只包袱,太子在左,他用右手紧紧地挽着万贞儿的左臂,缓步向奉天门方向走去。 太子和万贞儿自左翼门步出外廷,沿着斜道向下左行,他们后面是文楼,文楼后有数棵高大古松树。此时,已年二十四岁的覃昌已然和他们走在一起,后面有一群中官跟随。 离开皇宫已整整五年的皇太子四周张望,追寻童年记忆,万贞儿与覃昌边行边谈。 覃昌说道:“太后指示太子殿下回宫后居清宁宫,以就近读书之文华殿。恐太子殿下及万姑娘出宫多年,对宫中生疏,太后又派我今后在清宁宫侍候。太后心中思念,请太子殿下及万姑娘先去仁寿宫见面,之后回宫更衣稍事歇息,再往拜见皇上。” 紫禁城仁寿宫宫门内,已年五十九岁,身着盛装的孙太后由一位宫女扶着,在宫门内踱来踱去,面露焦急之色。 覃昌快步自宫门进来,见到孙太后行礼道:“太子殿下即到。” 正说着皇太子和万贞儿已自仁寿宫宫门进来,在孙太后面前欲行大礼。 孙太后连连摆手:“进去行礼未迟。太子先快过来给我看看。”皇太子跨步上前,被孙太后一把搂在怀中。 孙太后抚着皇太子的头,满面慈爱笑容:“五年未见,快长成人……”一语未尽,眼中泪珠断线而落,她伸手将站在一旁的万贞儿拉了过来,三人相拥。 仁寿宫偏殿之内,孙太后亲热地抚摸着坐一旁的孙儿的脸颊,口中不断叨念:“这回好了!这回好了!” 万贞儿在旁为他们斟茶倒水,场景又回到了旧时模样。太后不断询问太子这些年在宫外之事,太子一一答上,太子答不到的,万贞儿代答。一晃不觉就是一个时辰,倒是孙太后先说:“今日重聚,再不分离,往后日子长着呢,贞儿你先陪殿下往清宁宫安顿吧。你受命于危难之中,多有艰辛,未负我嘱托。” 万贞儿先自袖中取出那只红漆首饰盒,恭恭敬敬双手放在孙太后身旁的杌上,然后在孙太后面前下跪道:“自土木堡之变至今,已是八年。全凭先皇在天庇护,太子殿下几次逢凶化吉,将来必洪福无限。太子聪颖良善,国家之幸。贞儿受命照料太子,不曾敢有一日懈怠。今太子殿下长成平安归来之际,未敢忘记太后殿下当年之言:待太子长大,贞儿便回仁寿宫。贞儿恳请太后许我继续服侍太子殿下数月,这许多年,唯贞儿方熟知殿下生活秉习,为太子安康计,待贞儿将太子日常习性同东宫中官、宫女交代清楚,太子亦同他等熟悉之后,贞儿再返仁寿宫……” 这时,皇太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原来他也跪在太后面前:“孙儿这些年令皇祖母多有担忧,心中十分不安。今时见到皇祖母康健,心中喜悦。自襁褓之间,孙儿便由贞儿照顾,之后几经险恶,又有贞儿保护。五岁时贞儿孤身陪我出宫,艰险之间将孙儿带大。今时若无贞儿在侧,孙儿便自觉惴惴不安,请求皇祖母许贞儿长期保育孙儿,以便孙儿心无旁骛,努力读书,不负皇祖母厚望。” 皇太子对皇太后这番话,实属万贞儿意料之外,使她有些惊惶,毕竟这是五年后太子第一次见到皇太后,但她见太后露出慈祥的笑容说:“当年我确有说,待太子年长后,你便回仁寿宫我跟前。但其实那时是恐怕你自幼在我身边惯了,不愿前往咸阳宫,方有此言。今时你同太子共患难这许多年,太子已不愿同你分离,我也期望他身边有亲信之人照顾,今日团聚,乃千秋幸运,太子之请,我欣然允诺。只要你贞儿愿意,今日起你便是太子东宫的宫女。”万贞儿原本心中担忧,一旦回到宫中,不免要同太子分开。孙太后一席话,使她如释重负。 一行人往清宁宫路上,万贞儿问覃昌道:“圣上在南宫这些年有无皇子诞生?” 覃昌回应道:“万妃诞下四位皇子,但其中两位早殇;王妃一位,早殇;高妃一位,周妃一位,由此计皇太子殿下现共有弟弟五位。” “哦……”万贞儿沉思着。 他们说着,已到了位于紫禁城东侧,东华门内,人称“东宫”的清宁宫。清宁宫大都由皇太子居住,宫门前有三座精致的汉白玉小石桥,桥下绿水静淌。太子幼年时侍候过他的那班宫女、中官早已在宫门内两旁静候,一见太子,齐齐下跪,口中唱到“拜见皇太子殿下。” 自清宁宫后院正殿门进去,太子看见正中设雕红宝座,座后是金碧辉煌的画屏。宝座两旁竖有两块长方形大镜屏,高五尺有余。正房两边各有相连宫室七间,左侧七间为寝宫,他四处打量,显得有些不自在。反倒是万贞儿神情自若,宾至如归。宫中一切,即使那种特别的,殿中金丝楠木清香气味她都再熟悉不过。 再次出乎万贞儿意料之外,太子忽然对覃昌说:“这些年来,我已惯于贞儿一人在侧,平时不论日间黑夜,殿中不必再有他人。” 覃昌深深一鞠道:“是,殿下。我将吩咐他们只在殿外候着,殿下可随时传唤。”说完他后退两步,转身出去,并将殿门掩上。 皇太子随万贞儿穿过边殿,往寝宫中走去。寝宫每间之间有宽大、精美的木质镂空雕花月亮门作隔,门上挂着半透明轻纱,宫内高雅舒适。走到最后那间,万贞儿略显疲态,在雕花架子床边坐下。床上整齐摆放着皇太子金黄色礼服,万贞儿向皇太子招招手,太子站在她双膝之间,万贞儿亲切地抚着他的脸颊说:“殿下累否?贞儿有话。” 皇太子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万贞儿四下望望,低声说道:“东宫宫室众多,冬暖夏凉,且殿下已长大,今后贞儿将同你分室而居,但为方便侍候你。”贞儿指指旁边那间,“贞儿居于毗连那间,你可随时唤我,此乃其一。” “你不走,怎样都好。” 万贞儿接着说:“其二,贞儿此次未能如愿返家,皆因难以割舍殿下,既已随你返宫,你稳居皇太子位,有朝一日顺利登位便成为贞儿最大心愿。” 皇太子略感诧异地说:“这许多年,从未听闻贞儿说愿我做皇帝。” 万贞儿解释道:“只因不知你我今生还有回宫之日,虽然你并非看重皇位之人,但既然有得回来,那你就需思索,自土木堡之变以来,你为何有如此遭遇。” 皇太子立即答道:“因皇位争夺。” “今日太子位回归殿下,万一在你父皇千秋万岁前再有争太子位事,而你落败又将如何?” 皇太子毫不犹疑地答道:“贞儿与我或又沦落之前境地。” 万贞儿点头郑重地说:“正是。这许多年,贞儿无一日不为你安危担忧,已是心力交瘁,若有再次,贞儿恐无力承受。只有你顺利登位,无人再觊觎皇位,方可万全。到那时,你身为皇帝,也可破例放贞儿安心回家了。” 皇太子决断地说:“只要你教我如何去做,我必小心从事。若有登位之时,你尽可同家人团聚,只是勿弃我而去。” 万贞儿将皇太子搂在怀中,感慨地说:“我们虽未能如愿出逃,但今日可再次称你为太子殿下,也可算千古幸事。殿下生于皇家,一旦成为太子,后面许多事便已是不由自主了。” 此时,窗外传来覃昌的声音:“太子殿下若更衣毕,是时前往觐见皇上。” 皇太子望望万贞儿,只见她摇了摇头,并在他耳边悄声道:“此次殿下不必更衣,如此前往便好。” 仍穿着进宫时残旧便装的万贞儿和皇太子站在景和门前,不远处有随从的宦官们。太子左臂略弯,左手拇指过一会儿便轻搓一下食指侧,万贞儿知他心中又是紧张了。 皇太子问道:“贞儿不陪我去吗?” 万贞儿牵起他的左手,将其放在自己双手手掌之间,轻轻摩挲,一边小声说道:“不记得贞儿讲过回避皇上之事?殿下无须不安,按贞儿嘱咐做就好,贞儿就在此等候。” 皇太子深深呼吸一口气,抬头向覃昌示意。 清宁宫月光清照,窗扉如练,地上似霜。这是五年后回到宫廷的第一夜,皇太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万贞儿听见皇太子发出的声响,悄声下床,掀起月亮门上的纱帐。走进皇太子寝宫,掀开床帏侧身坐在床沿上,轻声问道:“殿下为何不能成眠?” 皇太子说道:“或许是今日经历良多,心中感触难以平复。自幼有你在侧,凡有不安惊恐,你将我抱在怀中,轻抚我背,心中顿时平静。” 万贞儿轻轻地摇了摇头,同时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明晨须早起往文华殿,不得有误。那我就陪伴片刻,待你入睡再去。” 侧坐床榻边,掀开皇太子被子,万贞儿伸入皇太子衣衫,为他轻抚后背。皇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最喜贞儿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万贞儿转了个话题,说道:“今日忙碌人杂,未及问你,与皇上相见,情形如何?” “见到父母,十分陌生,好似从未见过。父皇见我一身旧衫模样,多有感慨,欲言又止,叹气连声。” “这就好。” “为何?” “自土木堡之变,你遭受危难最多,性命无时不在危险中。今日皇上有内疚之心,将来也对殿下多少有益。这许多年,你一众弟妹皆同父母亲一同居于南宫。虽无自由,但至少亲人之间仍可相互慰藉。” “才不要同他们一起。我按你所教之言禀告父皇,囚禁之间未敢荒废时光,有习诗词文字,今次返宫,首要之事乃读书求知,请求父皇安排师傅教授经史。父皇听后甚是欣慰,即命李贤推举,并令覃昌侍读。只是不知为何,母亲对我有些冷淡,只顾和两岁的弟弟见泽玩耍。”皇太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万贞儿立即问道:“皇上对弟弟如何?” 皇太子说话声有些不清楚:“看上去甚是疼……爱。” 万贞儿低头望望,他已然进入梦乡。为太子将丝被掖好,亲切地贴了他的脸颊一下,站起身走出外间,披上长衫,轻步向正殿而来,她悄悄打开门,迈出门槛,回身将门带上。 静静地伫立在门前的台阶上,仰头望着一轮明月以及不时在月亮前掠过的浮云,她深感世事无常,前几日还在满目残破的被囚的小院落,惴惴不安;转眼却在这重兵把守的皇宫之内,身着锦衣,四周华贵。 回想起前晚在霸县同太子逛街回来,当太子入睡后,皓月当空,想着将伴随太子回宫的事,久久不能入睡。此时回宫,同出宫时情形大相径庭,这许多年,小主人亲生母亲周妃被囚南宫,由她代行母职,此时周妃重获自由,可她一向不友善,是否会将我二人分开亦未可知。在宫中多年,对宫中炎凉世态深有感触,那时太子家族失势,内宫上下,对小太子避之不及。如今小太子父亲重掌朝政,小太子回宫后,服侍、周旋于他身边之人必定你往我来。那些小宫女,哪个不俊俏活泼;那些中官,哪个不能言会道,善揣人心。之前小主人无得选择,只有我贞儿一人在侧,今后他被这些一众宫女中官环绕之时,还能否依然如故的待我?毕竟他年方十岁,情感随环境生变,亦不出奇。而对我而言,这十年他已结为我心头之肉,苍天在上,我对他之情,深似那浩瀚星海。若到时每每在后宫相见,他再不像如今待我那般充满亲热依恋,而是满面漠然时,我之心岂不如被针刺?正所谓“红颜未老恩先逝,最是无情帝王家”,与其承受如此无尽之痛,倒不如决断于此时,心怀思念于宫外,同家人一叙天伦,了此一生好过了。心思已定,方才有午门之外那番言语。只不过,她那决断之心,在后来小太子哭着跑来那一刻,瞬间化为乌有。 不料,进宫后这一日,竟是如此顺利,孙太后许我继续跟随太子,今后可无惧周妃将他二人拆散。再有,小太子自行下令,除我不需他人相陪,这下这清宁宫中,可同他日夜形影不离。万贞儿想着,心中很是喜悦。 此时,旧时咸阳宫宫女红儿、妙玉提着值更灯笼路过,打断了万贞儿的思绪。二人双双向万贞儿鞠躬,小声说:“万姑娘还未歇息?” 万贞儿和善地点了点头。 红儿有些犹豫地说:“万姑娘,当年未追随太子殿下……那是我们一时糊涂……” 万贞儿微笑着打断了红儿:“你们又不是心怀歹意,私心谁人能无?以后细心侍候殿下就是了。” “多谢万姑娘体谅,万姑娘劳神整日,夜深了,早点儿歇息吧!”红儿、妙玉再次齐齐鞠躬。 次日一早,万贞儿在清宁宫迎接分别五年的黄惟,在她眼中,黄惟更加风度翩翩,二人各自叙说五年经历,此时沉浸在重逢喜悦心情中的她们哪里知道,一场残酷清洗即将在内廷外朝展开。 那日在霸县被锦衣卫林指挥使一行追上时,林指挥使对朱见深所说“正月十七凌晨,你父自南宫返回奉天殿,在朝臣拥戴下,重登皇位”之言,并非完全为真。实情是景泰七年十二月,年仅二十九的景泰皇帝在宫中突然病倒。皇帝病重,储君悬空,给了朝中几个心怀私念的朝臣以可乘之机。他们心想:若景泰帝驾崩,由其他皇族顺位继承皇位,他们无法由此获得任何富贵功名。只有趁机拥戴被囚于南宫的英宗复辟,他们将摇身一变为大功臣,富贵将无可限量。 此次事变始于武清侯石亨,景泰七年十二月末,当他入宫觐见景泰帝时,发现他咯血,且面色枯槁,他估计景泰帝病入膏肓,时日有限。石亨本是明朝一名勇将,原驻大同,也先进攻大同时,王振亲信太监郭敬监军,率大同守军数万自大同出击,阳和一战明军几乎全军覆灭,石亨杀出重围,只身跑回北京。返京后被朝廷定临阵逃脱罪下狱,于谦知其勇猛,将其救出,参加北京保卫战,戴罪立下战功。但石亨对于谦不知感恩,却心存嫉恨。景泰帝待石亨也算不薄,不仅封予侯爵,还一直委以带兵之权。石亨当日回府,招来知交都督张、太监曹吉祥、左都御史杨善商议,石亨表露此乃建功立业千载难逢之机,不可错过,张、曹、杨也颇有同感。张曾有军功,但景泰初年因行为不端入狱,获释后统领北京营兵。曹吉祥曾在正统年间依附王振,在明朝出征蛮夷时在军中任监军,屡次立功。王振被杀后,曹吉祥不甚得志,正恨不得有机会卷土重来。杨善是文官,学问虽浅,口才甚佳,当年身赴也先大营,在也先面前口若悬河,迎英宗回京,自觉立下大功,但景泰皇帝怎会对迎回英宗领情,并无封赏,也是心怀不满多年。四人见面一拍即合,确定起事,武力迎英宗复位,以便事成后邀功请赏。 四人议毕,由曹吉祥秘密前往仁寿宫,期待得到孙太后首肯,以便出师有名。孙太后见曹吉祥单人前来,觉得怪异,便屏去左右,曹吉祥告之孙太后预备元月十五以后起事,迎英宗回朝复辟。孙太后突然之间得知此事,内心复杂,她面无表情,长久思想之后,未发一言,只是点了点头。深谙朝政的孙太后内心明白,此举难以得到大部分朝臣赞同。不过,此事若成,亲生儿子可复皇帝大位,爱孙可复皇太子位,自己可一解八年怨恨。但败则起事者无一幸免于叛逆大罪,她自己、儿子、孙儿恐怕也受牵连。但事已至此,也唯有听任他们一试。孙太后有曾听闻朝中盛传,迎襄王朱瞻墡进京即位之事,襄王是英宗的叔叔,景泰帝、英宗兄弟之间尚且如此,叔侄之间更不知怎样。若襄王即位,孙太后恐怕自己儿孙永世再无翻身之日。 曹吉祥走后,孙太后立即暗中派人命令在京任指挥佥使的长兄孙继宗率弟弟显宗、儿子、女婿等,连同一众家丁参与武力迎英宗复位。接着太后仅由几名宦官随身,抵达玉泉山华严寺。太后在大雄宝殿下跪诚心祈告,望复辟事一举成功,儿孙平安。上山前,太后命覃昌设法带万贞儿往华严寺一见。见面时,太后命贞儿正月十五之前带孙儿出逃。太后心想,就算石亨等人事败,孙儿已远走高飞,由她同儿子承担结局。贞儿进宫已是二十余载,除了孙太后,大概已无人知晓她老家在山东诸城之事。倘若事成,再令人找他们回来不迟。为不使万贞儿惊恐,太后仅讲与她听景泰帝所作所为,隐去石亨等人正在策划政变。 得到孙太后首肯,石亨等四人大喜。不过,此时是景泰皇帝天下,不但京城有重兵驻扎,更为严峻的是复辟得不到朝臣赞同,贸然起事,无异于以卵击石。几人彻夜商议如何实施,竟未得要领。石、张、曹均为带兵武夫,勇猛有余,韬略不足,杨善更是只得个口上功夫。 次日,杨善想起素以机敏闻名,且与其交好的太常卿许彬,几人便赶往许府,以期许彬为他们谋划。许彬一听是大逆不道之事,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立即以年迈为名婉拒参与。但他不愿得罪石亨等人,向他们推荐了徐有贞。 徐有贞确实极富谋略,但可惜土木堡之变,瓦剌大兵压境时,他在朝中倡议放弃北京,南迁南京,被主战的于谦、兴安等怒斥,北京保卫战之后,他自然不被景泰皇帝重用。无奈之下,徐就任地方官,在任上兴建工程,治水有方。而后走通了内阁首辅陈循门路,终于在景泰七年回京任左副都御史一职。徐有贞极具个人野心,为求功名,可不计后果,不择手段,不惧牺牲。石亨等人同他相面后,徐有贞成为核心。 徐有贞向石亨等人分析宫内外情势,石亨握有兵权,张对京营亦有控制,曹吉祥有蒙古家丁一千,但若寄望于三人所控兵力,杀入皇宫,武力抢夺景泰帝手中皇位,必败无疑。若游说一众朝臣,废重病景泰帝,改由英宗复位,更加无望。因当年英宗任用奸佞,丧师辱国,已是人心尽失。此时朝中重臣,鉴于景泰帝病重,正准备上疏建议早择储君,一旦景泰帝选定储君,无论选中何人,他们便再也无法迎立英宗。就在徐有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时,曹吉祥亲信下属中官罗子立来报,生病的景泰帝有诏,正月十七早朝。原来,景泰帝收到大臣建议早择储君的奏疏后,为了安定人心,决定正月十七抱病上朝。徐有贞听到这一消息当即谋划出政变奇谋。 正月十六之夜,徐有贞离开府邸,临行坦言于妻妾:“此去若得以返家,便是建功立业,富贵荣华。若无得回来,便是已为阴间地府之鬼。” 正月十六之夜,万贵驾马车带着出逃的万贞儿和朱见深正在漏夜往霸县方向奔驰。 正月十六之夜,仁寿宫内的孙太后身穿礼服,头戴凤冠,安坐于正殿的宝座上,静候曹吉祥等人的消息。若成功,迎接儿子重登皇位;失败则坦然承担叛逆罪责。覃昌亦觉风声,静静站在一旁陪伴太后。 正月十六之夜,由徐有贞、石亨、张、杨善等人包括孙太后兄孙继宗一家,带领拼凑而来的千余名军士,在长安大道东侧集结之后,便向皇城长安门而来。曹吉祥利用在宫中的亲信,将皇城长安左门打开,将这队人马放入皇城。 包围紫禁城的皇城四面各有一门,南曰承天门,北曰北安门,西曰西安门,东曰东安门。承天门为正门,正门正对千步廊,承天门前千步廊的左右方,还有西侧的长安右门,及东侧的长安左门。诸门之中,以长安左门距英宗被囚的南宫最近。南宫位于皇城东南角,进了长安左门,跨过金水河,沿河掉头向东,走到尽头便是。一行人径直到了南宫延安门,意想不到之事发生,原以为以预先通知了英宗,但叩门许久里面却无人应门。此时虽是正月十六月圆之时,但乌云压顶,天昏地暗,凄风阵阵。石亨、张等虽勇猛,却心生退意,毕竟此为叛逆之举,京城禁军数万,万一被响声惊动,这区区一千余人如何抵挡?此时悄悄退出皇城,或许还可保命。 而这徐有贞虽为一介书生,却心怀破釜沉舟决心,黑暗之中,只听他大叫道:“不可退,千秋功业在此一刻,此举必成!” 他命军士抬起巨木,撞击宫门,同时令人攀墙而入,内外呼应,强行打开宫门。此时内廷的英宗听到外面喧哗,秉烛步出,徐有贞等人见到,连忙将英宗扶上预先推来的舆车,由众人拥着向北而行,往紫禁城东华门而来。说来也怪,此时忽然乌云消散,月光将地面照得一片雪白。英宗坐在舆车上,边行边询问几人姓名官职,徐有贞等一一作答,到了东华门,被守门禁军阻止,英宗将头探出大呼:“朕是太上皇,速将城门打开!” 守门军士不敢违抗,打开东华门,英宗一行便进了紫禁城。按照徐有贞预先谋划,绕过文华殿,自左翼门进入外廷。坐在舆车中的英宗自正统十四年亲征瓦剌人,已是离开紫禁城八年。此时的他还无心感怀,心中忐忑不安,唯有悉听徐有贞等人摆布。 到了奉天大殿,徐有贞等一班人将英宗的舆车抬上三层汉白玉台阶自正门而入。 此时已约五更,按明朝早朝规矩,朝臣在每晨星月未散之时即需抵达皇城,文臣经午门之左掖门,武臣经右掖门步入紫禁城。在金水桥南,一众朝臣按官阶顺序排列肃立,等待鸣鞭声依次过桥,步上奉天殿。 为安定人心,景泰皇帝决定本日抱病上早朝,因此才有这满朝重臣在金水桥前等候,他们哪知,后廷之中,曹吉祥遵照徐有贞吩咐,预先收买景泰帝乾清宫身边的宦官,令他们尽量拖延唤景泰帝起身时辰,使英宗奉天殿这边有时间行事。 徐有贞安排英宗在奉天殿宝座后面暂坐,立即命人鸣鞭,随着奉天殿广场上啪啪几声响亮,带着回声的鞭鸣,大明景泰八年间的全体重臣,衣冠齐整,鱼贯向正北而行,走上奉天殿丹墀,进入奉天殿,文臣东侧,武臣西侧,恭候景泰帝。 此时,只见几名魁梧的军士登上金台,站立于金台正中的宝座之后。一众朝臣心中觉得有些疑惑,只因平日,均为锦衣卫及宦官先行现身,还未缓过神思,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形在金台上出现,就座于宝座之上,群臣大惊,这分明是太上皇!此时传来徐有贞竭尽全力的声音:“太上皇已复皇帝大位,还不快行大礼!” 奉天殿之上,这文武百官除了徐有贞数人,竟无一人知道被囚南宫的英宗是如何突然在此现身,而且他已复位!在不知就里,无得商量的情形之下,已有大臣开始下跪,其他的也只好陆续相随,对英宗行礼,高呼万岁。朝臣们的叩拜,等于认同英宗复位。 英宗轻描淡写地说:“因弟弟景泰皇帝有疾在身,卿等拥戴朕复位,众卿仍旧用心办事,共享太平。” 底下一众朝臣再呼万岁,早朝退。随之,趁在朝臣未知事件原委时,兵部尚书于谦、大学士王文、司礼监主管太监兴安等被逮捕下狱。这便是发生于景泰八年元月十七凌晨的宫廷政变,史称“夺门之变”。 “夺门之变”事成,徐有贞居功至首,他把握景泰帝患病,储位待立,景泰帝计划抱病早朝,朝廷满朝重臣将聚在奉天殿千载难逢之机,杀毫无防备的满朝文武一个措手不及,造成英宗已然复辟,重臣不得不从的既成局面。以区区不足两千人之师,一举废黜景泰帝,将任用奸佞,丧师辱国,人心尽失的英宗重新推上皇位,真可谓中国古代宫廷政变经典之作。然而,政变兵不血刃,不等于日后不会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