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清晨，在系统的闹铃模式下，叶千盈准时睁开了眼睛。

    按照过去一周内养成的时间钟，叶千盈完成了英语学习和古诗默写。由护工推她到早餐桌前的时候，正好是七点整。

    叶父昨天去国外参加一个重要峰会，叶河汉习惯赖床，早晨七点是绝对起不来的。因此，饭桌上只有叶母、大哥、二哥还有叶千盈四个人。

    吃过早餐后，叶迢靠近叶千盈，把手搭在她的轮椅背上，说话的声音放得很轻。

    “小妹，刘老师是不是今天休息？”

    叶千盈的补习老师是他的秘书联系的，对于叶千盈的时间表，叶迢自然非常清楚。他之所以会这么问，只是不确定叶千盈今天有没有其他安排。

    “是啊。”

    “那今天要不要去大哥公司转转？”叶迢对着叶千盈露出温和耐心的微笑，一点也看不出他在公司里的冷脸是怎样地让下属闻风丧胆。

    “今天天气不错，正好适合出门。你不是喜欢楼下咖啡店的冰激凌吗，让秘书给你订一大份，配香草咖啡，好不好？”

    母亲林木棉也在一旁助阵：“是啊，盈盈和哥哥一起出门散散心吧，前几天不是都叫同学来家里玩了吗？这几天一直在家里学习，肯定累坏了，是不是？”

    叶千盈看着叶迢和妈妈，几乎压抑不住从自己眼中汹涌而出的浓烈感情。

    他们一直默默支撑着她，关注着她，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开心快乐。

    十年后是这样，十年前也是如此，这就是她的家人啊。

    “好的。”

    第十章 夕阳别墅

    叶迢办公室在大楼顶层，办公桌后便是落地的大片玻璃窗，阳光毫无保留地透过防弹玻璃倾斜进办公室，泼洒在桌子和实木地板上。

    离办公桌不远的展示台上，还摆放着许多的微缩建筑。叶迢注意到她的视线，主动推叶千盈过去看。

    “他们昨天刚送上来的，这是公司最新主打项目“夕阳别墅”的模型。”

    叶千盈坐在轮椅上不方便看，叶迢就把展示台替她摇低：“看建模效果还不错，是不是？”

    夕阳别墅？

    在听到这个名称的时候，叶千盈心里就微微一动。

    她知道这个工程，这是叶迢继“技术产业园”、“森林城市”和“娱乐广场”概念后，想要重点打造出的第四个地产项目。

    “夕阳别墅”的核心主题，就是宜居、舒适、为中老年人量身定做，是多年的辛劳后，能让人在退休后放心托付的休憩之地。

    但能让叶千盈印象这么深刻，却不是因为这个项目获得了多么大的成功。

    正相反，这个项目失败了。

    后来其他公司做了相似概念大获成功，而叶迢早一步推出的“夕阳别墅”，却在半路上猛地打了个急转弯。

    ——叶千盈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在小区建成以后，叶迢决定把项目中途转型，让楼盘从养老的夕阳别墅，变成了泯于众人的高档小区。

    小区当然卖出去了，还谈出了一个相当漂亮的价格。然而叶迢依旧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从此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据说决定转型的那天晚上，叶迢在露台上抽了一整宿的烟。

    后来二哥叶皎偶然在叶千盈面前提过一嘴：“大哥当时那么难受，不是因为可能挣不到钱，是感觉对不起你。”

    正是因为这句话，让叶千盈牢牢记住了这件事。

    对不起她？这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因为众所周知的个人原因，叶千盈并不参与叶家的生意。她不缺钱，对商业上的事也没有兴趣，平时和大哥二哥聊天的时候，也很少涉及他们的工作内容。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夕阳别墅”都和叶千盈八竿子扯不上关系啊。

    想起这一桩旧事，叶千盈不免对着眼前的模型格外留心。

    见叶千盈看得入神，叶迢就拿起其中一栋楼房的模型放在她的手心上。

    “这套模型还有用，现在不能给你搬回去。小妹既然这么喜欢，那我再让他们做一套给你。”

    叶千盈心知叶迢是误会了，但并没有解释什么。

    她沿着接缝把手上的楼房模型拆开，观察楼道内的门厅设计，又仔细端详过整个小区的设计布局。

    良久以后，叶千盈严肃地摇了摇头。

    那个一直以来隐隐存在于心中的困惑终于解开了。

    叶千盈想，她知道这个项目究竟失败在哪里，叶迢后来为什么又觉得对不起她了。

    叶迢看她摇头，不由微微一愣：“不喜欢吗？”

    “不是。哥，你这个模型是按照真实比例设计的吗？”

    叶迢非常确定地说：“都是真实比例。”

    “那不行，这种设计做不起‘夕阳别墅’。哥，你找项目组问问吧，他们设计思路就有问题。”

    叶千盈叹了口气，把有问题的地方指给叶迢看：“哥，老年人行动迟缓，多半要借助拐杖和轮椅。我知道这种台阶是为了美观和增加绿化，但老人上不去。”

    停顿一下，叶千盈又补充道：“一期的位置定在北方城市，你看，像是这条坡道的坡度本身就陡，冬天如果有残余冰雪的话就相当滑，甚至可能会出事的。”

    除此之外，还有门槛问题、护门板问题，户型设计带来的种种不便……

    哪怕是叶千盈这个外行人都能猜到，这个项目多半是之前负责“森林城市”的那个项目组做的。

    因为整个小区在绿化上格外留心，有些设计漂亮到近乎精巧的地步……然而对于行动不便的老人来说，那些设计却是一种负担。

    难怪这个项目最后失败了，想必是真正投入销售的时候，大家才意识到，最开始的设计上就存在着致命的缺陷。

    那么，叶迢一直不愿提及这件事的原因也就水落石出了。

    ——他有一个行动不便的妹妹啊，明明平时都那么宝贝她，处处顾及她的感受。

    然而就在叶迢的眼皮子底下，一个同样为行动不便的老人量身打造的项目，他竟然一点也没发现问题。

    叶迢已经尽力地关怀自己的妹妹了，可对于叶千盈的痛苦，他终究不能感同身受。

    他抽了一夜的烟，是因为对叶千盈感到内疚。

    在听了叶千盈指出的缺陷后，叶迢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模型，又惊异地看向叶千盈。

    他的嘴唇轻微地抖动，显然情绪起伏得厉害。在他身前三步，叶千盈清晰地听到自己大哥被打乱的呼吸。

    “没事的，大哥，才刚立项目，修改设计什么的都还来得及。”叶千盈对自己大哥此刻的歉意故作不知，语调轻松地说道。

    “……是的，来得及。”叶迢沉沉地说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感情都压制在温和的微笑之下。叶迢蹲下来，用力地握了握叶千盈的手。

    “小妹这次可帮了我大忙了，别看你只说了几句话，但这几句话太值钱了，至少帮我挣回两个亿。”

    “大哥接下来要加班，一时恐怕顾不上你，我先让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叶千盈知道他接下来肯定有的忙，自然没有留下给叶迢添乱的道理。

    直到目送着叶千盈离开办公室，叶迢的脸色才沉下来，唇角的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眼中闪烁着愤怒和后怕。

    ……

    十分钟后，叶千盈婉拒了司机和护工的帮助，一个人推着轮椅滑在街上。

    学习系统在脑海里和她说话：“您的脑电波很乱。宿主是不是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

    “是有点。”叶千盈隔着面纱撑住了自己的额头，“我没想过，大哥的项目失败，竟然会是这个原因。”

    她回忆起自己的上辈子，刚刚出事不久时，叶千盈曾经去过父亲的公司一趟。临走前，她特意和今天一样，支开了自己所有的护工和保镖，想要独处一会。

    然而当叶千盈的轮椅从滑出公司大堂后，她便意识到自己处处受阻。

    被共享单车占用的人行道缓坡、被停住的面包车占用的无障碍通道、以及某条人行路上，因为要翻修地砖，大量材料就那么随意堆在一起，只给行人留下一条可供通过的窄路。

    叶千盈转身掉头，最终久久地停留在地下通道道台阶尽头。她尴尬地身处车水马龙之间，举目望去，竟找不到一条可供残疾人专用的坡道。

    最后，她选择打电话让司机过来接她。

    ——问题是，叶千盈能叫来司机，可其他行动不便的人却未必能做到啊。

    那些叶千盈遇到的、一时的困难，对于那么多的普通残疾人来说，却都是生活中永久的日常。

    她在心里对着系统喃喃细语：“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迫切地渴求着健康。”

    在失去双腿后，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她甚至连逛个街都做不到。

    后来，因为毁容的原因，叶千盈越发地孤僻冷淡。她深居简出，出国后连课业也大多数是通过网络完成。

    这段关于出行的插曲，也被她压入了记忆的深处。

    但今天发生的事，让她重新回想起了当时的感受，也给了叶千盈另一种体会。

    ——虽然身体变得残缺，但她的视角却因此变得更加完整丰沛。

    很少有人会想到，为什么街上极少见到残疾人。

    因为不方便啊。

    连一个以“老年宜居”为概念的楼盘都有这样的问题，那就更不要提各种公共设施了。

    正常人是很难对残疾人的困难感同身受的。那些本应存在，或者存在却被占用、被无视的无障碍设施，就像是一个个“盲点”。它们可能存在于每一个角落，却完美地躲过大众的眼睛。

    “没有意识到自己视角的特别之处，大概就是我的‘盲点’了。”叶千盈想起被自己三言两语改变设计的楼盘，轻轻感慨道：“我可以做许多事啊。”

    比如说，让一个小区真正地适合老年住户。

    再比如，捐赠一批无障碍设施。

    “我以前太不喜欢出门了，所以也没多少机会体悟。”叶千盈叹了口气，“要是能早点想到，我上辈子就该这么做了。”

    街上的人不时对叶千盈投来隐蔽的目光，他们打量着少女不能动弹的双腿，也偷偷看她被面纱遮住的脸。

    叶千盈能感觉到那些眼神。

    曾经她在这些眼神的注视下，感觉自己如芒刺在背。然而现在换了一种心情，她便能对此视若无睹。

    “街上唯独我坐着轮椅，所以我便是唯一的异类。

    但假如能有十个坐轮椅的人同时出现在这条街上，大家便不会对此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