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宋煜朝着那位老奶奶走过去,见她年纪大概六十岁,颈间戴了串珍珠项链,穿得十分得体,甚至是隆重。她也站了起来,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抚平了酒红色薄大衣上的褶皱,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原来这是你们的小狗啊。”她头发花白,说话很慢,“你们也是来这里吃饭的吗?” 乐知时抱着狗狗,和宋煜对视了一眼。宋煜对老人说,“您可能记错了,这里今天不营业。” 老妇人的脸上露出一副困惑又不完全相信的表情,“是吗?可我不会记错的,我爱人就是在今天预订的。” 乐知时也疑惑了,“今天真的不营业,老板也不在。奶奶,您是不是记错了?” “不会的……”老妇人始终坚持自己是来赴约的。乐知时见她穿得单薄,天气这么冷,站着不是个办法。他碰了碰宋煜的手臂,“宋煜哥哥,你带了餐厅的钥匙吗?” 宋煜点头,拿出钥匙串找到餐厅钥匙,把门打开。 乐知时上去搀扶老太太,“您先进来吧,我帮您看一下预定表,看看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 他们把餐厅的暖风打开,让老太太坐下。宋煜临时烧了壶开水,乐知时把前台电脑开机,找出预约表,之前他们也时常来餐厅帮忙,流程多少也知道一些。 沸水注入到透明的茶壶中,红茶的香气一瞬间被热度激发。宋煜将热茶端到老太太面前。 “谢谢你。” 他回到乐知时身边,“找到了吗?” 乐知时抬眼,对他摇了摇头,并且小声说:“今天真的没有预定。”他看向老太太,见她一脸期盼地望着大门,似乎真的在等人。乐知时忍不住问:“奶奶,这边不好查,您可以说一下您爱人的名字吗?或者电话也可以。” 老太太望着他们俩,笑着张了张嘴,可忽然间,她仿佛卡住似的,笑容渐渐被一种迷茫的神色取代,“我爱人的名字……”她皱起眉,低头思索,“名字……” 宋煜凝视着老人,感觉不太对。 “今天是几月几号,您记得吗?” “我……”老人想了想,眉头松开,笑容再次浮现,“十一月二十一日,是我和我爱人的银婚纪念日,我们今天啊,就是在这里过纪念日来了。” 十一月……可现在都要过年了。难怪穿得这么薄,原来记错了日子。 乐知时又一次看向宋煜,很小声开口:“宋煜哥哥,她是不是……” 宋煜点了下头,“嗯,阿兹海默。” 这下可麻烦了,乐知时心想,这个老太太不记得日子,也没准儿走错了店,现在人丢了,家人不知道多着急,可他们连姓名和联系方式都没有。 “报警吧。”宋煜说。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不偏不倚被老太太听见,她情绪一下就不对了,像是非常抗拒似的,“报警?为什么要报警,我只是想吃顿饭而已。” 乐知时想解释,“奶奶,您……” “我能不能先点餐?”老人望着他们,眼神中满是期待,“我想我爱人可能是有点事情耽搁了,但很快就回来的。” 乐知时看着她的表情,无法忍心说出真相。现在也快到晚餐时间,他吸了口气,“那您想吃什么?今天餐厅只有我们俩,可能做不了太多。” 老太太笑得很慈祥,“没事的,很简单的,他最喜欢吃你们家的珍珠圆子了。” “其他的呢?” “其他……” 见老太太又陷入记忆的混乱中,乐知时只好先替她记上,“那我们先看看。”他跑去查看了一下,正好有糯米和肉,在他的拜托下,宋煜莫名成了临时主厨,被推进厨房。 乐知时拿出了哄大型猫科动物的气力,又是说捶背捏肩又是主动给戴围裙,宋煜尽管一脸不情愿,最后也没当着奶奶的面拒绝他。 他从厨房出来,看见老太太望着门外,表情有些失望。 “他一定会来的,您等一下。” 老太太凝视着乐知时脸上认真的表情,忽然间露出一个笑容,“你比小时候更好看了。”说着,她朝着厨房探了一眼,“你哥哥也是。”说完她又补充一句,“你以前像洋娃娃一样。” 乐知时忽然愣住了。她的记忆的确有很大的问题,在门口遇到的时候,老太太分明是不认识他们的,现在却又能回忆起他们小时候的事。 难道她真的来过这里。 “您记得您哪一年结的婚吗?”乐知时问。 老太太非常努力地回忆,但还是摇了摇头。 “这样……”乐知时没有放弃,他在网上百度了一下银婚的时间,是结婚25周年,老太太看着60岁左右,如果是二十多岁结婚,就是在五十岁多来过阳和启蛰。大概十年前…… 和开店的时间也差不多对上了,那时候他们俩的确都还很小。可是刚开店那两年,这里的管理还不完善,客人也不多,预订都人工手写记在本子上,没有电子记录。 乐知时四处翻找钥匙,最后在前台某个抽屉找到了存放旧预订本的柜子钥匙,蹲在地上把那些落了灰的本子拿出来。一年一本,他认认真真地翻,灰扑了一脸,呛得他直咳嗽。 宋煜忽然走了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做好了?”乐知时抬起头,脸咳得发红。 “蒸上了。”宋煜问,“你在干什么?” “这个奶奶当年是在咱们店过纪念日的,我想翻一下刚开店那几年的预订记录,就看看11月21号的,每天的客人不多,应该能找到他爱人的联系方式。”说到这里,乐知时忽然皱眉,“啊,会不会过这么多年,号码已经变了?” 宋煜摇头,“应该不会,毕竟他妻子是阿兹海默症患者。” 乐知时吃了颗定心丸,还要继续,但却被宋煜打发走,“你去陪她。” “你去吧,我来找。”乐知时说。 “我不想说话。” 听到这句,乐知时自然就要肩负起对外工作,陪老奶奶说话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但一口一个我爱人,说不来什么感觉,乐知时有些难过,又不单单是难过。 “乐知时。” 被宋煜叫到,乐知时立刻赶过来。 “挨个打电话吧。”宋煜把本子摊开递过去,指了指上面画红圈的那些。乐知时坐下来,照着宋煜说的,逐个给曾经预订过的客人打电话。 “您好,请问是王先生吗?抱歉打扰了,请问您有没有走失的家人……那不好意思,可能是我们弄错了,打扰了。” “请问是李先生吗?您好……” 电话拨出一通又一通,乐知时对这个办法的可行性开始持怀疑态度,他挨个在那些电话后面画叉,抬头看见老太太依旧在等,连棉花糖都被她带的也坐到落地窗前,摇着毛茸茸的小尾巴,似乎在等谁。 一个小时过去,乐知时数了数,“只有两个了。” 宋煜点头,他知道乐知时还想试试,没有阻止,就站在他身边。 乐知时整理情绪,再一次拨出电话,电话一开始是通话中,他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先拨下一个。 最后一个电话倒是接得很快,对方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和前面的客人一样,他们并没有家人走丢,也不认识任何患有阿兹海默症的病患。乐知时心里涌起一股莫大的失望,他很想趴到前台桌子上,又怕弄脏自己的白色羽绒服,于是把额头靠在宋煜手臂。 宋煜明白他现在的心情,抬起手,想摸摸他发顶,就在这时,前台的电话忽然间响起来,乐知时立刻抬头接通电话。 “您好。” 对面似乎比他更着急,气喘吁吁的,乐知时抱着最后的希望问了一遍,果然得到了想听到的答案。 “是的,就是我。” 乐知时激动地仰头看着宋煜笑,“好,那我在这里等您,嗯!” 放下电话,乐知时后知后觉地感觉对面声音很熟悉,但他一下子又无法对应。棉花糖跑过来挠他的腿,乐知时把他抱起来,绕着餐厅慢慢地走,顺便用余光观察老太太的表情。 对方似乎不知疲倦,依旧满怀期待地望着。 珍珠丸子蒸好的时候,老太太等的人终于到了。隔着玻璃落地门望见推开院门的那人,乐知时愣了愣,竟然是他们店的常客,张老教授。 张教授风尘仆仆地赶来,步子很快。平时乐知时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很风趣和蔼,从没这样急切慌张过。 “梅茵。”他推门进来,嘴里叫的似乎是老太太的名字。 就在乐知时以为尘埃落地,非常开心地一步跨到宋煜身边的时候,老太太抬起头,眼神疑惑地开口问道:“你是……?” 宋煜望着他们,垂了垂眼。眼前这一幕他早有预料。可乐知时却不理解,他皱起眉,表情甚至比张教授更难过。 “乐乐,小煜,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比起说服老太太,张教授第一时间是和他们打招呼。宋煜摇头,请他不要在意。 乐知时见张爷爷把挎着的一个包打开,里面是他带来的短棉服、围巾和帽子,“你穿这么少出门,一把年纪,生病了怎么办。”他摊开外套给自己的妻子穿上,却被妻子拒绝。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奶奶,他就是您爱人啊。”乐知时忍不住上前,“您不记得他了吗?” 张爷爷冲乐知时笑了一下,“没事的乐乐,我已经习惯了。”说着他从包的侧面拿出一张老照片,是他们年轻时候的结婚照,另一张是他们后来的合影,“梅茵,你看看,这是咱俩一起拍的,那个时候没婚纱,你还不高兴,自己穿了条白裙子。” 他一条条一桩桩细数两人的过往,耐心地将这些记忆修复,老太太没那么抗拒了,将信将疑地听着,渐渐认真起来,也愿意让他替自己戴围巾和帽子。 到最后,她似乎记起来了,嘴里却一直抱怨张教授来得太晚,让她苦等。张教授一遍遍地道歉,承诺下次约会一定不会迟到。 奶奶的脸上满是爱意,“我买了你爱吃的珍珠丸子,我们吃了再走。” 张教授看了看乐知时和宋煜,笑着哄她,“我们打包,回家吃,人家餐厅要关门了。” 一转眼都要天黑,街道的路灯一盏盏点起。昏暗的小巷蒙上暖黄的光,乐知时和宋煜一起站在阳和启蛰的院门前送两位老人。 “幸好有你们,今天就是有个以前的学生找我有事,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就自己跑出去了。”张教授眼眶都有些红,手攥着妻子的手,“其实我平时都会给她穿安排好的衣服,上衣口袋里一般都会放好我的联系方式,就怕发生这样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太太居然自己换了别的衣服。” 乐知时注视着老太太,想到她期待的神情。 是为了和最爱的人庆祝纪念日,才会换下平时的衣裳,精心打扮的吧。 张教授轻拍了拍乐知时的手臂,看着宋煜说,“天不早了,你们俩也赶紧回家,别让你妈担心。改天我肯定登门拜访,要好好道谢的。” 一直不言语的宋煜此时也开口:“不用放在心上。”乐知时靠在宋煜身边,点头笑道:“嗯,张爷爷,快回去吧,珍珠丸子要凉透了。” 说到珍珠丸子,老太太又起了埋怨的小性子,“是啊,你让我等了这么久。每次见面都迟到,说过要送我的花也没有。” “哎呀,我这不是……” 花? 乐知时忽然说:“有的,他带了。”说完他一个转身跑回餐厅,没一会儿又出来,背着手凑到张教授身边,偷偷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宋煜瞥了他一眼,很配合地没有说话。 张老教授伸出手,细长的花茎上开着一朵开得正好的水仙。 “这是张爷爷给您准备的。” “真好看。”尽管只有一朵,但老太太的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幸福。她接过花,珍惜地捏在手中。再三道别后,两人迈着蹒跚的步子,依偎着远去。 起了阵风,乐知时冷得缩起脖子,远远望着,两人的身影在城市的灯火中变得模糊。他鼻尖发酸,觉得大约是冻的,可这酸意又淌进心里。 站在门口,巷子,冬夜,阳和启蛰的院门,路灯下扩散的光圈,这场景对宋煜而言很熟悉,他望着对面的墙根出了神。 “我不想忘记你。”乐知时忽然开口。 宋煜转过脸来,眼神很复杂,仿佛很疑惑,又好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头顶的一盏路灯洒下光来,把乐知时的脸笼进去,柔软的棕色头发金灿灿的,鼻尖和脸颊都冻得发红,眼睛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