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李时行只好一手拉着京仪一手拉着寻卿进府。 坐在角落里的季明决一眼就看见了她。长公主今日头挽凌云髻,发梢打着红玛瑙攒金缠珠坠子,一身玉色裙,偏生在两腰侧系着石榴红锦带,下坠两个小铃铛,走动之间叮叮当当,无人不知是长公主大驾光临。 倒是从小到大一个性子,只会玩乐打扮。他冷淡地撤回目光。 待长公主入座后,台上的曲子才开始唱了起来。 此次是秦王世子办的春日宴,请的都是相互熟识的权贵世家子弟,只有一个平民出身的季明决是例外。不过他前次在征讨鞑靼人的大战中立下功劳,最近又不知怎么入了皇上的眼,官职飞升速度之快令众人咂舌,故参加世子的宴会也是正常。 京仪正坐在大堂兄身边听他讲战场上惊心动魄的故事,听得入迷之时,连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的曲子都忽略了。 正好讲到遇到暴风雪被困雪山一节,京仪紧张得抓住了大堂兄的衣袖。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朗声大笑:“我来迟了,该自罚三杯!”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玄色金边窄袖长袍,腰挎绣春刀的十六七岁少年郎快步进来。他剑眉星目丰神俊朗,黑带高束的马尾在身后飞扬,一笑时露出两颗虎牙。身姿挺拔矫健,与在场皆作士人打扮的郎君们不同,周身都是朝阳的生机勃勃。 他虽笑着同宴间的人说话行礼,眼睛却盯着上首的京仪。 京仪将手中的一枚小青果向他扔去,“改改你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她正听到大战中的紧张环节,便被突然闯进来的这人吓了一跳。 刘信陵笑嘻嘻地接了果子,“谢长公主赏赐!”从地上起身,一撩衣袍,大马金刀地在她身边坐下。 本来独自在角落饮酒的季明决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见他前来,李时行便起身道:“信陵陪着京仪吧,我去旁处看看。”他作为宴席的主人,以他一贯令人如沐春风的性子,自然要让每人都宾至如归。 京仪还有些舍不得,咬着唇不满道:“大哥哥还没讲完呢……” 一旁被冷落的刘信陵很不满意,直接挥手让李时行快走,大大咧咧道:“我给表妹讲锦衣卫的案子行不行?让世子殿下喘口气,瞧他整天被你缠着。” 刘信陵母亲和董贵妃是亲姐妹,两人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妹。他去年入了锦衣卫历练,平时见多识广,再加上能说会道,一些案子被他讲得津津有味。 她却有些不满意,“我就想听打仗的事……” 他往京仪身前的酒杯中倒了一杯梅子酒,一边道:“小祖宗,你又借着我的名头出去祸害百姓了?” 她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弱弱道:“哪有,我事后安排下人去赔礼道歉了的……” 她自从两年前跟着刘信陵学会骑马后,便时常女扮男装借着他的名号到京城郊外骑马。偶尔骑术不精踩坏了百姓的庄稼,她便丢下一点钱赶紧逃走,让下人去赔礼道歉,惹得京城的百姓都骂北阳侯府的大公子是个混世魔王。 刘信陵举起酒杯在她酒杯上轻轻一碰,道:“表哥准有一天会被御史参一本。” 她有些紧张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认真道:“到时候我去给父皇说!父皇不会怪你的!” 他噗嗤一笑,吊儿郎当道:“有长公主这句,我可以在京城横着走了!” 就知道刘信陵没个正行是在逗她,她转过身,端起自己的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殿下伤寒初愈,不宜饮酒。”身后突然传来这略带说教意味的声音。 刘信陵转身,对上一双幽深如潭水微微冒着寒气的眼睛,不悦开口道:“你是谁?” 季明决还未开口,京仪就拉着他在自己左手边坐下了,“他是我表哥噢!他叫季明决,字逢之,这次出征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虽然前几天季先生好像欺负了自己,但刚刚大堂兄给自己讲了这么多战场上惊心动魄的事情,她又觉得跟季先生在战场上救下父皇相比,那一点点不愉快简直不足挂齿。 他本来还有些不屑,什么阿猫阿狗也敢称是长公主的表哥,但听到后面,知道他就是在那一战中如同天降神兵般破解困局的小将军,心中的轻蔑顿时淡了些。 只是仍然不满公主表妹的注目被他夺了去,只冷冷哼了一声表示知道。 季明决怎么也想不到,重活一世竟还有和刘信陵同席而坐的经历。他古井无波的心中也因看着此人与李京仪谈笑风生而掀起惊涛骇浪。 前世他也是同长公主这般要好,好得为她终生不娶,贵为北阳侯,却甘愿做她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最后为她送了性命。 刘信陵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将整个锦衣卫训练成了长公主手中的一柄利剑,一路铲除异己党同伐异,无恶不作。 见刘信陵为她端了一小碟盐渍梅子来,他淡淡开口道:“殿下不喜梅子。” 刘信陵为他对长公主口味的熟稔分外不爽,道:“我与京仪从小一处长大,你又怎么知道她不喜梅子?” 呵,青梅竹马。果然早就暗通款曲珠胎暗结。 他只端了一碟藕粉桂花糖糕过来,李京仪喝过酒后爱吃甜食。他怎么知道?他上辈子伺候长公主多年,她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两人眼神交汇之中隐隐有了些许敌意。 京仪不知道他们两人怎么就剑拔弩张了,赶紧一手捻了一块糖糕,一手拿了一颗梅子道:“我都喜欢,你们两个吵什么呀!” 看她咬了一口糖糕后,季明决眼神中有了些许得色,挑衅地看着刘信陵。 本来有些许挫败感的刘信陵见她吃下整颗梅子,立刻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京仪真乖。” 结果是季明决的脸色更臭了。 京仪见他俩简直快要打起来,赶紧起身往外走去,至少不能让其他人看见这场闹剧,她还要面子呢。 两人也不死不休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房间,不料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就不见了人影。 京仪夹在两人能冻死人目光中间格外难受,出了房门一溜烟就往后花园跑去,想去找大堂兄在哪里。 不料大堂兄没找到,倒是看见了花园角落里有几个人影。 她好奇地走进,听到一人粗声粗气道:“小兔崽子不长眼?把大爷的衣裳都弄湿了!” 旁边有人笑道:“跟他啰嗦这么多干这么,哑巴一个,揍一顿就行了,反正也不会开口告状。”说罢,已经挽着袖子想要上前。 “这……不会被大哥看见吧?毕竟是大哥让他来的。”一个个子矮点的人说道,她听出来了,是秦王府的三少爷。 “怕什么,三句话放不出个屁来的人!” 她扒拉在葡萄花架后,隔着浓密茂盛的花叶看见一个身着白袍的瘦弱少年被推到得坐在了地上,正惊恐地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几人。 她认出来了,是大虞朝送到大齐来的质子,大虞朝的三皇子贺兰筠。 京仪身为长公主,当然知道质子的含义,义不容辞地肩负起维护两国友好关系的责任,从葡萄花架后现身,怒道:“住手!” 那几个欺负人的小少年回身,见竟是长公主殿下,吓得连礼都来不及行,就赶紧逃之夭夭,只剩那少年愣愣地跌坐在原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危机已经解除了。 他小鹿一般的眼睛和阿弟时瑜十分像,京仪略有些不忍心,上前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轻声道:“没事了,你去找世子吧。”大堂兄一定会护着他的。说罢转身就走。 少年站在花架下看着她远走,张嘴徒然发出几声支离破碎的声音,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京仪一个人在坐后花园的秋千上,自己用腿稍稍荡开一点距离,但这点高度远远不够过瘾,她往四周张望了一下,没人能来帮她。 正欲离开时,身后轻轻被人推了一把,她赶紧回头,却对上那双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眸。原来是他。 见长公主受惊,他似乎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一般,赶紧收回手,满脸歉意。 以前就隐隐有传闻大虞朝送过来的三皇子是个结巴,现在看来传言不假。长公主没什么捧高踩低的心思,谁能比她更受宠?对他微微一笑,安慰道:“没事的,你推推我好不好呀?” 少年眼中亮起星光,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后,替她推秋千。 当季明决终于在后花园找到人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少女随着秋千高高飞起,长发在身后张扬,长裙与笑声随风飘散的场景。 她此时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有着大齐最明媚的笑容和娇憨的少女心事,不是前世那个暮气沉沉的长公主。 他心中的怒气顿时就消散了,这确实是一幅完美的画面,如果忽略掉她身后推秋千的那人,会更完美。 京仪突然发觉身后的动作停止了,她虚虚踢了踢腿,“小筠,怎么了呀?” 连小名都叫上了,长公主当真是人见人爱。 他轻声在她耳边道:“殿下,该回宫了。” 她回头,发现贺兰筠早被撇到了一旁,身后是她有点害怕的季先生。“季先生,时间还早呀?” “殿下出来很久了,贵妃娘娘会担心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人扶下秋千。 京仪被他拖走之际,还回身向少年道:“和我一起回宫吧?”别国质子都住在宫内的辰殿中,两人顺路,若放他一人回去,说不定还会被人欺负。 季明决心中升起火气来,直接环住她肩膀将人往前带去,严厉道:“那是别国质子,殿下应当同他保持距离,免得被有心人做文章!”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不就是在一起玩了一会儿吗,微微噘着嘴道:“季先生小题大做。” 好心当做驴肝肺,他简直要被气笑了,冷笑道:“那殿下就好自为之吧。” 察觉到他有点生气,京仪岔开话题,挑着自己裙边的一条系着铃铛的锦带道:“季表哥,这条裙子好不好看?”这可是她今早挑了许久才挑出来的。 听着她的称呼变来变去,季明决有些不爽,道:“跟你的哈巴狗一样。” 这下轮到长公主生气了。 ☆、第 8 章 第八章 季明决刚走进钟粹宫,就听到一个小孩惊呼道:“姐姐,小铃铛要生小狗狗了!” 他闻言凤眸微眯,手臂上生出细细的鸡皮疙瘩来。他向来不喜猫狗之物,想到畜生生产时的污秽,更觉厌恶。 “快来人快来人!把小铃铛抱到暖阁去!”这一声娇喝赫然就是长公主殿下。 钟粹宫的嬷嬷略有些羞赧,引着他往里去,一边轻声解释道:“想是殿下的爱犬要生产了,奴婢先领着季公子到偏殿坐坐。” 他微微颔首,只“嗯”了一声。 他前次忙于兵部的公务,书墨阁中的教学耽搁了两日,算来已有月余未曾面见长公主。董贵妃记着国师先前的吩咐,在京仪彻底恢复前两人需得时常见面接触,才急急地把他召进宫来。好歹有个表哥的身份掩饰着,长公主也才十三岁,才不那么引人注目。 请过安后,董贵妃亲切地将人扶起,笑道:“京仪不懂事胡闹怠慢了你,逢之你别往心里去。” 她起初也不满皇上对京仪的婚事如此草率,什么冲喜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甚至心底对圣上也有些怨言。但京仪的恢复速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现下和一般孩子并无两样,才渐渐放心下来。又见季明决也是个才貌出众、行事沉稳的俊秀,心中自然更添几分喜欢。 他低眉敛目客气道:“臣不敢。” “小铃铛看起来好痛,它会不会死呀!”后房的暖阁中传来一声惊呼。 董贵妃嘴角无奈地弯弯,“叫逢之见笑了。”京仪对她的哈巴狗爱护得很,她本是准备将狗儿送到御兽阁中,但京仪死活不同意才作罢。想着季明决是个冷淡的性子,让两人多些接触也好,她便道:“逢之和本宫一块儿也是无聊,不如去和京仪说说话。” 比起暖阁中的污秽和忍受长公主的咋咋呼呼,季明决觉得身处此地和丈母娘待在一块儿反而更能接受,但他没有拒绝的权利,淡淡道:“是。” 长公主没了平时在弟弟面前的长姐威严,在暖阁外跳脚道:“都进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好!” 三皇子李时瑜拉着姐姐的袖口紧张兮兮:“小铃铛没事吧?”活音刚落,暖阁中就传来一声小动物的呜咽,似乎分外痛苦。 她皱着眉上前,想看个究竟,却被守在暖阁前的宫人们拦住,“殿下,此地污秽怕冲撞了您,贵妃娘娘吩咐过您不能进去。” 她气得撅起嘴来,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面闯,凶巴巴道:“小铃铛生宝宝有什么不干净的!” 守在后面的三皇子和四皇子点头如捣蒜地附和道:“就是就是!” 宫人们唯恐这个小祖宗发脾气,不敢真的拦她,又记挂着娘娘的吩咐,万分为难。 绕到暖阁后的季明决看见宫人们被她缠得苦不堪言,眼神微眯,有些许不屑,长公主之尊,当然不懂得体会下人的为难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