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但阿爹不懂这些,他看到的是女婿的傲慢无礼,看到的是女儿委屈艰难的下半辈子。 明承远面色越发铁青,喉结几番耸动,才淡淡地朝闻致拢袖一礼。 他总是这样正直隐忍,哪怕再生气再难受,也不会当众斥责为难一个后辈。 “嘿,车里坐着的是世子爷吧?” “好大的架子,见着岳丈居然不下车见礼!” 眼见着围观看笑的人越来越多,明琬心中烦闷,对丁管事道:“世子爷不方便下车,不如将马车停去小巷后门处,那里清静些。” 丁管事忙道“好”,又说:“我先替夫人将礼盒箱箧等物搬进去。” “阿爹,咱们进屋说。”明琬牵着明承远的袖子,带他逃离闲言碎语的是非之地。 进了门,才发现闺阁好友姜令仪也在。 “姜姐姐!”明琬眼睛一亮,莫名生出恍若隔世之感,扑上去一把拥住姜令仪窈窕柔软的腰肢,感动道,“你怎么来啦?上次帮忙引荐皇后娘娘的事,还没有好好感谢你呢!” “知道你今日归宁,特地向皇后娘娘告了半天假。”姜令仪唇红齿白,发如泼墨,身上萦绕着浅淡而熟悉的药香,笑得腼腆含蓄,“头发绾起来了,咱们琬琬是个小妇人啦!” 明琬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单螺髻,瞬时的低落,而后很快振作起来,没事人般牵着姜令仪的手道:“快进来,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明琬的闺阁整洁温馨,依旧是出嫁前的老样子。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姜令仪诉说出嫁这几日来的所见所闻,而后低叹一声,托腮苦恼道:“这些话我不敢对阿爹说,怕他听了担心自责,平添忧郁。我也想过要照顾闻致一生,却怎奈总是合不来,连心平气和他坐在一起谈心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按照皇后娘娘的所说的那般替他针灸按摩、诊治腿疾……” 说着,明琬朝门外张望了一眼,趴在窗边案几上小声道:“姜姐姐,我是不是很坏很坏啊?” 姜令仪十分吃惊,问道:“为何这么说?” “我明明是为了救阿爹才嫁给闻致的,不管怎么样都算是利用了闻家的权势。如今成婚不过几日,气着了时,我竟生出‘他若是休弃我就好了’的念头来。” 这不就是“过河拆桥”的坏女人么?明琬伸指在桌上画圈,挫败地想:“我何时变得这么坏了?” 姜令仪听了反倒笑起来,伸指捏了捏她的鼻尖,宽慰道:“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呀!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同在一处屋檐下,你真的要与他退避三尺、孑然一生吗?” “我不知道。我原是打算敬而远之,但真正嫁过去了才发现不现实,高门大族那么多人情往来、琐碎杂事,我怎么可能真的与他老死不相往来?若说和离,除非是他休弃我,否则我是没有资格主动提的,毕竟,我欠闻家那么大一个人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明琬眨了眨眼,换了话题道:“不说这个了,我阿爹近来在太医署可还顺遂?” 闻言,姜令仪柳眉微蹙。 明琬察觉到不对劲,又回想起方才见到阿爹时,他的精神十分差,便担心道:“出什么事了?” “伯父本不让我告诉你。” 犹豫了片刻,姜令仪还是抵挡不住明琬的央求,低声道:“伯父在太医署过得并不好。因先前谭医正误诊那桩案子,太医署上下对伯父多有排挤,说他技不如人、德不配位,再加上容贵妃的人伺机刁难报复……总之,日子过得甚为艰辛。” “那群小人,我就知道!”明琬心中忧愤不已。 姜令仪道:“不过伯父说清者自清,并不在意许多,照旧每日进宫点卯坐诊,反倒清闲了些。” 话虽如此,可明琬对自家阿爹的性子心知肚明。他那人,将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她道:“我先前想着,只要保住阿爹的性命便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今看来,还得设法恢复阿爹的名誉才行,否则他这辈子不会安生了。” “琬琬想如何?” “谭医正给容贵妃的药方我看过,并无不妥之处,不知怎的会惹出这么大祸端来,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容我回去好生想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查明了真相,或许能真正还阿爹一个清白。 想了想,明琬又道:“姜姐姐,如今我已出嫁,不能常出入太医署了。阿爹的近况,还要请你多多费心留意,我自感激不尽!” 说罢,她起身郑重一礼。 姜令仪忙托住她施礼的手道:“傻琬琬!你我十来年的交情,何需这般见外?你放心,这都是我分内的事。” 明琬一把拥住她,眨着湿润的眼动容道:“你真好,闻家阿姐也很好……” 与她合不来的,只有她那性格冷漠孤僻的夫君。 因为闻致还在车上等着,又是个没有耐心的臭脾气,明琬纵是万般不舍,也没敢久待,用过午膳便要启程回宣平侯府了。 明承远强撑着身子不适,执意要送她到门口。 “琬儿,爹知道你在那边过得苦,委屈你了。”明承远沉重道。 明琬笑笑:“其实也没那么苦,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呢。” 明承远对闻致的印象并不好,只当女儿在逞强,停下脚步肃然道:“闻家送来的东西,你都带回去,我并不贪图这些。琬儿,你不必怕,也不用顾及阿爹而谄媚逢迎,问心无愧即可。自古以来,权贵有权贵的威严,布衣有布衣的风骨,若受了欺辱,尽管回家来,不必在意别人怎么说,爹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护住你。” 一番话说得明琬心中豁然开朗。 她将‘问心无愧’四个字印入心中,心中有了方向,用力点点头道:“女儿明白!” 一步三回头地告别父亲,明琬从后门出,闻家的马车就停在后巷的暖阳下。 见到明宅的小厮将礼盒又原封不动地提了出来,丁管事颇为苦恼,跟在明琬身边惴惴不安道:“少夫人,令尊是不喜欢这些药材礼品么?若是我置办得不好,您知会一声,我立即叫人重办。” “不是的,丁叔。”明琬也学着闻致和闻雅的样子唤他‘丁叔’,笑着解释道,“阿爹就是这样的性子,无功不受禄,谁送礼他都不会收,要是勉强收了,便会坐立难安,睡觉都睡不安稳呢。” 丁管事“噢”了声,心中好受了些。 明琬踩着脚踏上车,轻轻掀开帘子,也不知过了这么久,闻致是否等得不耐烦…… 闻致睡着了。 明琬保持弯腰的姿势僵在车门处。 他闭着眼,头歪在一边,即便在睡梦中也十分不安稳,眉头紧锁,双拳紧握,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浴血奋战。 片刻,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睫颤抖,眼珠在眼皮下剧烈乱动,仿佛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额上冷汗涔涔,青筋绽出…… “不——!”他短促低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 那一瞬,他的眼神极为可怕,充血似的红,映着刀光剑影和还未散去的凌厉。 似是悲怆,似是恐惧。 明琬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险些摔下马车。 看清楚是她,闻致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脸上有一瞬的茫然和难堪。 半晌,他冷汗涔涔,犹自喘息着,颤抖着抬手遮在眼上,低着头将自己缩在阴暗的角落,宛如涸泽之鱼般痛苦。 这是明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他的脆弱。 丁管事说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夜夜噩梦惊醒,睁眼到天明,原来是真的。 他捂着眼大口喘息,那一瞬,明琬几乎以为他会哭。 但他没有。 第09章 坠池 雁回山谷,尸横遍野,断崖之上,硝烟弥漫。 夜色凄寒,月是红的,血是红的,视线也是血红一片。烧焦的战旗颓靡倒在小山般尸堆之中,残剑兀立,满眼风雪裹着血的沉重。 比身体的疼痛更致命的,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至亲和兄弟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 他们都还很年轻,大的二十四岁,最小的才刚满十七。他们大多出身世家,有的熟知兵法,有的饱读文墨,有的富可敌国一掷千金,有的一剑能映九州霜寒……只盼着这一场大捷,能倚仗功绩回长安,从此顺遂步入朝堂,接替父兄振兴门楣。 昨夜他们还一起喝酒吃肉,燃十里篝火,听琵琶铮鸣,畅想回归故里后的锦绣前程,今夜就全化作一具具冰冷的尸首,捅着刀,插着箭,鏖战至死,黯淡的瞳仁里再也望不见长安宫阙。 闻致一身战甲满是血的铁锈味,单手挂在悬崖之上,痛到了极致,只剩无限的麻木。 敌军乌压压围拢,突厥的弯刀折射出冷冽嗜血的光泽,他望着悬崖上站立的、面目模糊的年轻男子,咬碎牙和着血泪吞下,一字一句质问:“……为、什、么?” 年轻男子手提染红的长剑,嘴角勾起温润的笑来,轻飘飘说道:“自是因为,你们太碍事了。” 闻致眸若滴血。 “你还在挣扎什么呢,闻致?你是个何其骄傲之人,与其拖着两条断腿蝼蚁般苟延残喘,倒不如就此死在这儿,还能得个战死沙场的忠名。”男子怜悯地俯视他,笑得温柔而残忍,“看看悬崖下,战死的弟兄们都在等着你呢。” 闻致低头,悬崖下尸海涌动,一双双染血的枯手争先恐后地朝天伸直,试图将在悬崖边挣扎的少年拉入无间地狱。 “下来吧,少将军!和我们一起!” “松手吧,松手你就解脱了。” 他看到了尸海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背上插满羽箭的沈兆,胸口贯着长刀的阿昼,只剩半颗血糊糊的脑袋的小南蛮……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家的吗?你怎能抛下我们一走了之!”它们如怨如诉。 “懦夫!你害死了我们!”它们厉声哀嚎。 “害死你们的,不是我……”闻致死死盯着悬崖上提剑伫立的身影,鲜血从齿缝中溢出,“……是背叛。” 尖叫声如潮水般涌来,一双双尖利的鬼手死死缠住他,身子越来越沉重,终是坚持不住了,闻致大叫一声跌下悬崖! 梦醒。 他猝然惊醒,阑珊的烛火刺痛了眼,痛得几乎流下泪来。 夜,依旧漫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做噩梦了。 惊悸片刻,闻致按着刀劈斧凿般剧痛的脑袋,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坐起,脑中依旧回荡着噩梦中亡灵的哀嚎。 是你抛弃了我们! 烂泥一样活着,又有何意义? ‘生而同行,死而同归’,出征前你亲口所说,难道忘了吗! 涌起的幻音如尖锐的刀子,在他脑中翻天覆地地搅弄,便是捂着耳朵紧闭双目也阻挡不了梦魇的侵袭。 好痛,好吵! 剧痛拉扯着理智,冷汗浸透里衫,闻致呼吸颤抖,涣散的瞳仁已没了焦点。许久,他苍白的唇抖着,从齿缝中挤出几个绝望的字眼:“……饶了我吧。” 一墙之隔的西厢房,明琬同样辗转未眠。 倒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白天归宁的几桩事而烦恼。 容贵妃迁怒于阿爹,他在太医署的日子越发艰难,若不查清楚到底是药方的问题还是别的原因致使贵妃小产,阿爹怕是前路渺茫。 可宫里的事,不是那么容易插手的。 明琬想着,不能再将姜令仪牵扯进来了,也不能再厚着脸皮去求太后娘娘,毕竟,她还未能如约照顾好闻致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