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闻致像是没有看到手背上的划伤,双手搁在轱辘上,艰难地推动轮椅上前。 阴暗褪去,烛火的明光层层落在他的身上,看得仔细了,明琬才发现他其实生得十分俊美。 大概为了方便闻致出行,府上房舍并未安置门槛,而是平坦通向里外。只是木质轮椅到底笨重,推动起来很费力气,闻致手背上青筋微微突起,伤口崩开,血流得更厉害了。 木轱辘碾过掉在地上的那半块糕点,稳稳停在明琬面前。 压迫感极强,冷得人心尖打颤。 明琬嘴角还挂着糕点屑,抿了抿唇,愣愣地看着那浑身散发出沉郁敌意的少年,一口糕点要上不下地卡在喉中。 “嗝!”她有个坏毛病,一过度紧张就会打嗝。 闻致的眉头皱了起来。 “姑娘,盖……盖头……”床柱旁,青杏颤巍巍地细声提醒她。 明琬回过神来,忙手忙脚乱地将撩起的盖头重新盖好,视线阻挡,不用看闻致那张侵略感极强的脸,胃中果真舒坦了许多。 她记得,只待新郎为她挑起盖头,再饮交杯酒,这礼就算是成了。 可闻致并没有要掀她盖头的打算,对桌上绑着红绳的一对酒樽也不闻不问。 他满眼疏离阴郁,凉薄苍白的唇轻启,猝不及防地问:“你嫁过来,是为你爹?” 未料他开口第一句竟是问这个。 怔了怔,明琬选择说实话:“是。”寂静中,她咽了咽嗓子,又问,“世子如何知道?” 闻致垂下眼,眼下落着一层阴翳的暗灰色,说:“我是有腿疾,又非聋了,‘卖身救父’这等精彩的故事,岂能不知?” 他一语道破,毫不留情,明琬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脸上忽的一阵针刺般的热辣,又顺着四肢百骸退了个干净,只余满身寒意。 松开紧张绞动的手指,明琬缓缓抬头,隔着嫣红朦胧的轻纱盖头与闻致相望,忍不住回了嘴:“不论我为何而来,都是太后娘娘亲自赐的婚,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何况你我这种情况,当属各有所需,谁也别嫌弃谁。” 指尖一滴血滴落,闻致冷声说:“我小瞧你了。你可知上一个这般聒噪之人,是何下场?” 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仿佛坠入深潭之中,冷冰冰难以呼吸。 明琬胸口起伏,半晌无言。 “这桩婚事,本非我所愿。”闻致墨色的眸如一潭死水,映不出半点暖光,“你的目的已然达到,以后最好少来烦我,否则……” 明琬立刻道:“好!” 闻致显然没想到她会应允得如此爽脆,竟默了会儿。 明琬按捺住怒意,怕他没听清,又稳稳重复一遍:“我说,好!井水不犯河水!” 闻致看着她,似是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假,抿了抿唇线道:“最好是这样。” 洞房之中,他一刻也不想多待,用力调转轮椅方向,缓慢地推了出去,唯余明琬坐在房中,情绪波涛似的翻涌。 闻雅想必一直在外头观望,见闻致这么快出来,讶异道:“阿致,你怎的就出来了?” “我已经如阿姐所愿,和她打过招呼,说过话了。”闻致淡漠道。 冷风灌进新房,床幔鼓动,烛火明暗不定,敞开的门扇被夜风刮得吱呀哐当的,像一张无情嘲笑的巨嘴。 闻致那冰冷锋利的话语如刀子般扎在她心中,又气又闷。她忽的一把扯下凤冠上的红纱盖头,揉成一团愤愤地扔在床榻上。 气煞人也! 他那是来打招呼么?分明是羞辱,是威胁! “小姐,你别生气,”青杏也被闻致吓得不轻,忙向前给气得冒汗的明琬扇风,呜咽道,“大不了,以后咱们见他绕道走就是了。” “不待见我也没什么,毕竟是我自作主张,只是他那态度着实伤人,我一时忍不住,回了他几句……”明琬泄气地垮下双肩,十分后悔自己方才的失控,有负父亲的教诲。 笃笃笃—— 小心翼翼的叩门声传来。 只见闻雅提着一盏纱灯站在门口,美目尚且有些湿红,想必是刚哭过,担忧道:“阿琬,你还好么?” 如今没了盖头的遮挡,视线清明,明琬才发现闻雅生得十分美貌,眉眼间与她弟弟闻致有六七分相像,只是更柔和些,江南春水似的清丽。 也不知都是同一个爹娘生的,姐弟俩性子气质为何相差如此之大,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闻雅脸上的歉疚和担忧并非作假,明琬整理好心情,起身行礼道:“阿姐,我没事。” “快起来!你是世子夫人,不必向我行礼的。”闻雅忙扶起她,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又命侍婢端上粥水和各色精致的糕点、小菜,盛了一碗亲自送到明琬手中,温声道,“折腾了一天,阿琬定是饿了。你初来府上,我也不知你喜好什么、忌口什么,就让厨房随意弄了几样,你先将就着吃些垫垫肚子,别饿伤了胃。” 闻雅说话句句温柔,字字恳切,明琬搅着碗中晶莹的粥水,心中的不平之气消散不少,忙道了谢。 喝了几口,她忽的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赤子般的真诚,笑道:“阿姐,你真好。” 闻雅以袖掩唇,也轻笑起来。她道:“我一见你,就像是见着了亲妹妹一样。只是可怜你这么好一个姑娘,要嫁来我们家……” 说着,她眼圈又有些红了,浅叹一声,换了副轻松的口吻道:“阿致那小子,定是气你了,你千万别和他计较。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只是……罢了,说这些作甚?阿琬快吃,吃呀!” 关于闻致的事,闻雅并未说太多,但明琬大概能猜到:十有八九是捧得越高,跌得越惨,困在心结中走不出,渐渐成了魔…… 洞房花烛夜,明琬是一个人睡的。 她素来认床,睡在过分柔软的绸缎被窝中,只觉浑身不自在,辗转许久未眠,只得将床幔一撩,低声唤道:“青杏!” 外间亮起一盏烛火,青杏揉着惺忪的睡颜道:“小姐,何事?” “我睡不着,你上来陪我吧。”明琬掀开被褥,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明琬向来没有什么小姐架子,与青杏名为主仆,实则更像姐妹,常挤一张榻睡。 但今时不同往日,洞房喜床,焉有丫鬟上去的道理? 青杏有些踟蹰,朝门口张望一番:“小姐,这不妥……” “有何不妥?都后半夜了,不会有人来。”何况,闻致必是厌极了这桩婚事,又半身不遂,怎么可能有兴致来洞房? 青杏拗不过明琬,只好吹了灯,小心翼翼地沿着床榻边沿仰躺。窗外灯火阑珊,影影绰绰一点昏光,熨烫着两位少女的心事。 “唉。”明琬忽的长叹一声。 “唉。”青杏也跟着叹了声。 主仆二人睁眼看着黑漆漆一片的陌生帐顶,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许久,这才枕着四更天的梆子声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才发觉下起了小雨, 按礼,新妇进门的第二天要早起,给公婆奉茶。但宣平侯夫妇已经不在人世,明琬跟着闻家阿姐的指引,去神堂的灵位前露了个面,祭三杯酒。 闻家先祖的灵牌像是一把把尘封的剑伫立在神台之上,线香袅袅,诉说往日峥嵘。 闻致也在,依旧坐在木质轮椅上,眼中落着一层深刻的阴翳,黑沉沉叫人看不透。 祭拜完先祖,明琬退在一旁,与闻致相隔甚远,不安的视线落在相反的方向,刻意不去看那个冷情冷脸的人。 闻雅的视线在二人间转了一圈,而后轻笑着,牵住明琬的手将她拉到闻致身边,有意撮合小夫妻俩道:“我做了云英面和桂花汤,早膳大家一起吃吧!” 明琬对闻致的印象着实不佳,被硬拉着站在他身侧,颇为不自在。看在闻家阿姐的面儿上,她只得腼腆笑笑,应允:“好呀。” 闻致眼下一圈疲青,累极般淡漠道:“阿姐先吃,我身体不适,不奉陪。” “阿致,不吃饭怎么行……哎!” 闻雅欲劝,闻致已自顾自调转轮椅,缓慢推行出去了。 檐下滴雨,明琬看着他清冷疏离的背影,在心中轻哼了一声。 她最不喜这种人了,自己不痛快,就要弄得周围所有人跟着他一起不痛快。 第04章 跌倒 厅堂之中,早膳馨香丰盛,却只有闻雅与明琬相对而坐。 “阿琬,你尝尝这个。”闻雅体贴地给明琬夹了一块荷花酥,自己没吃,只偶尔望着闻致居住的东院暖阁出神。 明琬夹住荷花酥细细咬了一口,赞道:“好吃!” 闻雅蹙起的柳眉这才舒展开来,温婉笑道:“真的么?以前阿致也最爱吃我做的荷花酥……” 声音戛然而止,闻雅掩饰般,将剩下的一碟荷花酥尽数推到明琬面前,轻声说:“阿致自小心高气傲,性子倔,让你见笑了,但他并非好歹不分之人,时间一长自会想通。” 明琬摇首一笑,并无怨怼之色。 正巧丁管事进门,来向闻雅复命。 “送过去的早膳,他吃了么?”闻雅问。 丁管事答道:“世子说要看会儿书,暂且搁在一旁,他饿了自会取用。” “药呢?”闻雅又问。 丁管事摇了摇头。 明琬在一旁听着,一听到“药”便老毛病犯了,下意识问道:“他吃的什么药?” 丁管事道:“回少夫人,不过是茯苓、甘草、人参和枣仁配成的安神汤。自去年出事以来,世子的睡眠便十分糟糕,常半夜惊醒,通宵不眠,看了许多大夫也无用。” “我险些忘了,阿琬不是会医术么?瞧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依我看,那些胡乱开的药方子也不必吃了,现成的大夫就在府中,何须病急乱投医?” 说着,闻雅拉住明琬的手恳切道:“阿琬,阿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儿上,多多照拂阿致的身子。” 明琬心想:你们放着那么多太医、名医不求,反倒求我这个小小的药园生,这才叫“病急乱投医”…… 何况闻致那人,一言不合就会出手揍大夫的。 但面对闻家阿姐殷切的眼神,她亦不忍拒绝,半晌轻轻打了个嗝,支吾应道:“按理,这本该是我的本分,可我毕竟只是一介小小药园生,连女侍医都暂未考上,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我倒听说,你未考上女侍医,是因为年纪还不满十七岁,并非医术不精。”见明琬窘迫,闻雅轻笑,放缓声音道,“不急,来日方长。” 用过早膳,丁管事已召集府中下人,一齐肃立在厅外拜见侯府的新主人。 出乎意料的,偌大一个宣平侯府,下人却是少得可怜,杂役小厮,侍婢厨子,浆洗缝补的大娘,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人,当真是门庭冷清。 丁管事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自侯爷和老夫人去后,下人们散了十之六七,已大不如从前了。” 说着,他命人奉上府中账簿和调动银两的令牌,恭敬道:“以前是受老夫人临终之托,丁某才暂管府中大小事务,如今您来了,这些自然是要物奉原主。” 明琬小门小户出身,从未管过钱银账目,可不敢接这烫手山芋。何况,她不想让闻家人误以为她是为钱势而来,遂谨慎婉拒道:“我年纪太轻,只会行医辨药,并不会持家之道,还是按照老夫人的安排,照旧才好。” 两人推辞来推辞去,一旁的闻雅见了,温声提议道:“依我看,府内大小事务及收支还是丁叔管着吧,待阿琬适应些再慢慢教会她,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