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苦涩的滋味心里默默倒流,每一个字,每一句,即使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还是会像有一把尖刀在自己的心头一寸一寸的钻。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对不对。 我明白。 但是,正是因为不能对这些所谓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笑而之,才成为了我最大的痛苦,是不是。 后来的无处次,我都感叹过。 少年人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 但是,却也更顽强。 顽强地这样一段岁月中坚持的走了下来。 也顽强到在这些曾经岁月中受过的伤,终其这一生,似乎都固执地不肯再痊愈。 * 周六是储标出车的日子。 我回家的时侯正好遇上扛着锄头,骂骂咧咧打算下田的陈兰。 “回来了?”她停下步子,极快地交代我。 “饭做好了在桌上,你吃完了赶紧做作业,我去田里除除草。不用等我吃饭。” “我哥呢?”我连忙叫住她。 说到这个,好像正是她气结的原因:“看电视呢,在楼上躺了一天!让他烧个饭也不肯,真是昏了他的头。” “晚上不睡,白天不醒!一天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安慰她。 “那不挺好的。晚上电费比白天便宜啊。” 这句话像是说到了她心坎里。 虽然还是瞪了我一眼。 “一个个都像你爸!什么德性!” 我权当这句话是夸赞我了。 楼下厨房后面就是我家的扁豆地。 我放了书包,先去洗手。从窗户里,远远就能看见她的身影。我关了水龙头。 人倚在黑色料理台前,眼睛像是钉在了陈兰身上。 她迈着平缓的步伐,向着乡间的小路上一步步走去。云在她的前方压得有点低,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下雨。 但我却有点担心。 此时此刻。我想起无数次,她同储标吵架时,总爱翻起的那些旧账。 “我嫁到你们家,享过一天的福吗?” “你看看村里跟我同岁数的,哪个比我还作孽?” “先后料理了你爸妈的后事,转头又替你弟弟结婚收拾烂摊子,什么时侯有过个消停?我看是要等我死了才消停!” “还有自己这两个小的,你从小关心过吗!” 其实我一点都不懂她。 我的妈妈。 所以我无法对她的遭遇感同深受。 老师在学校里教育我们小朋友要学会分享。 但是妈妈告诉我。 买了好吃的,一定要藏到楼上房间里,不然让来串门的小孩子看见了,你就必须得分给他们吃。 分给他们了,你就没得吃了。 但是,她也告诉我。 不要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人家给了你的,你就必须找机会还回去。 可是,储悦。 我们家现在没这个条件。 你明白吗。 我是过了很多年后才明白。 当时这样的一种精明的,俗气的利益算计,却至少教会了我,在当年那些不宽裕的岁月里,抓住了自己,至少抓住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骨气。 没有的东西,就当我不需要。 * 我在脑海里默默回想着陈兰的模样。 褪色的旧裤上结着一块块的土色的泥巴,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掩在草帽下。 那张脸,被斑点和皱纹侵袭着的脸。 她脸上的疲倦,拿走了她原本属于她的眉眼中的光亮。 终日同金钱之间的斤斤计较,成就了她一身的市井俗气。 我想起江炎说的那句,女的是不是都很在意自己会老。 我的妈妈。以前那个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亮,为人处事风风火火的都市女老板,成了现在的一种境地。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陈兰,是不在意的。她极为妥帖地躺进了命运为她刻画的漂泊中,没有任何反抗。 夏天的曝晒,冬天的凛冽。深夜的无助。还有不懂事的我们。 是这一切的元凶。 命运曾经告诉过我答案。 但都被我粗暴地推向了天平的另一头。 我不听。 是他们的错。是他们自己活该。 我只是个受害者。 我记得五年级的某一个寒假,我和陈兰去逛超市,在冰冻冷鲜柜台不巧遇见班上的一个男生。 当时他妈妈也在。 男生怀里抱着两盒好丽友,抬头看陈兰,用不小的声音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哇,储悦你奶奶看着可真年轻啊。” 幸好他妈妈也在。 不然我一定立马把他的头摁进那一堆冰冻带鱼里,好好让他清醒清醒,洗洗他的狗眼。 男生的妈妈闻言笑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头,面上浮起一阵尴尬之色,对着陈兰。 “你是储悦的妈妈吧?” 她话语中的那一丝的犹疑像是一根缝衣针,在我的心头悄悄扎了一个无法愈合的小口。 陈兰自嘲地笑笑。 “是啊。”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有些不自在:“我看着显老。” 我一言不发地像是个木头人似地杵在旁边。 后来我读到一句话。 女人的辛苦都是写在脸上的。 我想到了陈兰。 “哪有,哪有。” 女人胡乱又丝毫不走心地客套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你妈妈怎么这么老?” 那个男生临走前路过我时,那种恶毒地嘲笑,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而我当时攥紧的拳头,没有挥向任何一个外人。 超市琳琅的护肤品货架前。 我指着玉兰油新出的一款抗皱保湿面霜:“妈妈,你买这个吧,我看过我同学的妈妈用,说特别好。” 陈兰拿起50ml的瓶子看了一眼,便又丝毫不留恋地放下。 “疯了啊你,要五十多呢。” 说完,她弯身拿起了货架底层的美加净。 我当时攥紧的拳头,挥向了我的妈妈。 为什么她不肯好好保养自己。 为什么她要让我在同学面前这样丢脸。 为什么我明明知道这样的想法是错的,但是我却完全没有办法克制。 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后来的我知道,无论是五十块的玉兰油还是五千块的海蓝之谜,他们都无法消去皱纹,无法让我的妈妈更年轻一点。 在明白这世间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无奈之后。 我总是躺在床上,在往事的回忆里,让眼泪一直一直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