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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汾阳三天了,剩下的那部分剧本还没搞定。其实老贾在北京写过分草稿,临来时撕了。 也许是鬼上身,他特么又改主意了。 一开始,他只想把《站台》做成自己的青春记忆录,后来又扩展成一部普通人的史诗,现在,这货已经不满足光描述时代的变化,而是想把人物的命运以及他们切身的失败感,放在更加重要的位置。 说得通俗点,大概就是这么个过程:拍人——拍时代——在时代背景下拍人。 如此难度,就像从练气期一下子飙到飞升,自找的五雷轰顶。 没有剧本,就做不了前期准备,所有人心里头都没谱。顾峥急得上火,还不敢催,他太了解贾樟柯了,除非自己想明白,否则就是个死。 快到四月份的时候,摄制组的大队人马抵达汾阳,幸运的是,在当天,老贾总算完成了剧本。 不幸的是,这个剧本,太坑了! 在贾樟柯的房间里,监制李洁明正跟他吵吵。在场的还有顾峥,褚青是唯一的演员,作为亲故,他会承担起拉架的作用。 “你这个剧本肯定不行的,必须要改!”李洁明把手里的本子拍到桌上,砰的一声。 褚青瞄着那摞厚厚的,跟书本一样的东西,不禁抽了抽眼角。他算琢磨出来了,拍老贾的戏,之所以经常性的出事故,百分之八十都是导演自己作死。 就像现在…… “我不改。” 贾樟柯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抽着烟,等李洁明发完飙,才慢幽幽地吐出一句,脸上连点波动都没有。 “我们预算已经做得非常精细了,而且你签了合同,最多130分钟的制片长度,你这样肯定会超支。” 李洁明快疯了,怎么摊上这么个合作对象,太折腾人! 先是戛纳主动来邀请,你拿乔不去,不去就罢了,倒是好好拍片啊,结果鼓捣出一部齁奇葩的剧本。 前半部加后半部,足足78页!180场戏! 对电视剧可能不算个事,但按在电影身上是什么概念?真要拍出来,起码得四个小时,比合同要求的极限片长还翻了一倍。 四个小时!你以为你在拍《乱世佳人》? 李洁明又不是老板,就是片方派过来的打工仔,可担待不起。 “超支的钱,我自己掏。” 贾樟柯那烟抽得很慢,索性不抽了,剩下一截搭在烟灰缸上。宾馆的床较高,他个子矮,坐在那有点伛偻,脖子却是挺直的,看着李洁明道。 180场戏,是他能将想法进行到底的一个长度,没有这个长度,就无法把话说透。他觉得,这是作为导演的责任,要讲他想讲述的东西。 如果按照制片人的方式走,那不如让制片人自己去拍片。 李洁明也了解他,知道用钱的理由,根本说服不了,只能用电影对话。他刚才粗略看了下剧本,还真发现了点问题,便缓了缓情绪,道:“好好,我们不说钱,就说戏。那个三明,我觉得完全没必要加,脱离主线,还显得故事很散,观众看了会觉得莫名其妙。” 空气中沉默了好一会,李洁明也不急,等着他的回应。 “三明的原型,是我的亲表弟。” 老贾眨了眨小眼睛,目光转到地面,缓缓道:“那个故事也是真实的。你说得对,但我还是想把他加进去,这是一种更底层的生活状态。崔明亮也算底层人物,但他有生存问题么?” 他没看任何人,就像在提问自己,随即轻轻摇头,道:“没有,崔明亮是在这个位置。”老贾伸出一只手,悬得很低,接着又伸出另一只,放得更低,道:“而三明是在这,我就想拍拍他们的生活。” 在剧本里,三明是崔明亮的表弟,生活在乡下。他跟小煤窑签了份生死合同,每天可以挣十块钱,如果死在窑里,便能拿到五百块钱的赔偿。 三明几乎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除了傻笑。他求崔明亮帮自己签合同,在两人分手时,却说了句铿锵有力的话:让妹妹好好上学,一定别再回来。 这就是贾樟柯想表达的东西,从意义上说,是对的。但从叙事节奏上讲,他已经偏离了崔明亮和尹瑞娟的主线,走进了另一个极端。 电影,很多时候的确不圆满。而大师的功力,就在于如何控制节奏,把这种不圆满,作为一个想象的空间留给观众。 贾樟柯目前的控制力,还差很多。 他尽情卸却着心上的那块石头,过程却太漫长和自私,给很多人,包括自己,都造成了极大的困扰。甚至,已经压过了拍一部电影所必需的那种理智。 伟大的导演,绝不应该出现这种问题。当然,这也是他后来才明白的。 再比如王家卫,丫一辈子都在装傻,可着劲糟蹋片方的钱。这货拍片慢,老中断,不是因为灵感缺乏,而是没找到傻逼往坑里继续补血。 在这个晚上,褚青就像当初看他们跟左雯璐争执一样,坐在旁边,插不上嘴。 最后,贾樟柯终于做了小小的让步,删去了十场戏。 第一百三十四章 巴黎之春 褚青的老家有个很大的农贸市场,他小时候那会儿,还没有所谓的商业街和城区规划。市场就随随便便挨着马路,地势很低,自路旁往下十几米,两根铁柱顶起一个大牌子,算是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