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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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远还是他的生死挚交,林晚依然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幼妹,而宋星遥……她还不是他的妻。 任谁,都有做梦般不切实际的迷惘吧?直到见到宋星遥,迷惘四散,人才渐渐清醒。 其实他已记不太清遥遥的长相,他们已有十二年没见过面。纵是画技再精湛,笔墨也难描鲜活,再怎么画,他也总觉得不像。她的容貌早就模糊,留在心里的,不过是那几年关于她的陈伤旧痛。 来洛阳前,他也曾仔细回想过她的模样——思来想去,却只得轮廓。 梳得整齐的高髻,鬓边簪两朵芍药,饱满的额头与两弯挑得高高的细眉,红唇朱靥……和时下的仕女图似乎无甚差别,总是少了几抹精气。 如今遇见的女人,便仿佛精怪所化而成,透着几分叫人迷幻的鲜丽,从遥远记忆里走出。 是她,又不太像她。 十五岁的少女,壳子里装着的,是二十五岁的宋星遥吧。 她和他一样,都从过去归来,是有悖世识的怪物。 林宴唇边漫上些悲喜掺半的复杂笑意,手里的酒盅在指腹下摩挲数圈也未饮下。远处宴饮仍在继续,席间欢语声不断,宋家人好客,已经连续几日设宴款待他们。这几日他纵观宋家上下亲眷相处,无不和乐融融,也难怪会养出宋星遥那样的人来,明媚纯真,稚气难掩,若是嫁得寻常人家自能夫妻和鸣,可她偏就嫁给了他,嫁进截然相反的林家,宛如明玉入墨池,必然痛苦。 她改变不了她的天性,学不会阴私算计,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与他针锋相对了数年,他曾经厌倦过她的天真明媚,可后来,那点天真明媚却成他心头触之不及的皎皎月光。 “还不被我逮到你在这里躲酒!”方遇清自叠石山下小径走来,一手酒盅,一拎壶,冲着林宴道,“该罚。” 林宴闻言将手中酒饮尽,只将空杯递出,由着方遇清给他斟满,他再饮尽,如此往复了三杯酒才消停。见方遇清还不走,他方开口。 “罚酒我喝了,你还不走?”他语中仿佛染上酒气,有些惫懒沙沉。 “我来关怀一下好友,不可以吗?听闻你背着你母亲接触二房,惹得你母亲大怒,你这是跑洛阳避难来了吧?”方遇清挑眼道。 林宴眼眸微眯,这话若非出自方遇清之口,他大抵是要揣度对方的意思,在心里七拐八弯地猜测一番才会回应,这都是上辈子养成的坏习惯,对敌人如此,对亲近之人亦如此,包括宋星遥。 “嗯。”他简单一声算作答案,涉及林家家事,他不想多作解释。 方遇清却有些惊奇,这么干脆就应下不是他的作风,他想了想道:“清霄道长,我怎么觉得你从终南山回来之后人就有点不一样,是修道修出正果了?” “没什么,活腻了而已。”林宴再饮一杯酒,问他,“你来找我就为这事?” 活腻了?这是什么答案? 饶是方遇清脑袋灵光,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又听他转了话茬,便道:“我是跟着贼猫过来的。” “贼猫?”林宴不解。 叠石下的草丛忽然颤动,两道影子一前一后窜过,方遇清朝那里呶呶嘴:“喏,就那两只鬼精鬼精的狸奴,跑宴席上偷吃来了。” 两人交谈间迈动步伐,循着猫影跟了过去,不过数步就见两只狸奴猫在树下偷吃从席上叼来的食物。 大半截舫鱼,一大块油汪汪的羊排,吃得猫胡须都要翘到天上。 借着月色,两只猫的花色斑纹清晰可见,一只橘金,一只纯白,被养得毛光水亮。方遇清看得高兴,也不打扰这两猫偷吃,正要和林宴说笑,却见林宴一箭步迈到草丛间,在他诧异的目光下矮身出手,一掌擒住一只猫的后脖颈。 那两猫先还反抗,爪子都亮出来了,不及林宴动作迅速,被拿住脉门只能乖乖就范,动荡不得。 方遇清愕然——林宴这一手拿猫的绝活可谓快准狠,也不知哪儿学来的,他可不记得林家养过猫。 林宴按着两只猫,动脚将鱼和羊排踢到旁边,回头朝方遇清道:“把鱼肉拿走。” “……”方遇清傻眼,很快答他,“不是,席上鱼肉多得是,你犯得着和猫抢食?” “我不食。” “你不吃你抢猫的肉干啥,人家好不容易叼到的。”方遇清不能理解林宴所为。 林宴皱了眉,猫的后颈是死穴,被人捏住后一段时间是不会动弹,但久了猫要反扑,眼瞅两只猫有挣扎的迹象,他只好道:“这两只是六娘子养的猫,只吃特制猫食,若吃了重油盐的肉会窜稀,你拿你的帕子把鱼肉包了扔远。” 方遇清听得眼睛都瞪直了,鼻子里仿佛嗅到什么味道,见林宴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作为挚友的他也只能掏出一方干净素帕,拧着眉头把油汪汪的鱼肉包进去,边包边说:“林宴我可告诉你,也就是你开口,小爷我帮这个忙,换了别人老子打爆他的头。”一时打包好鱼肉,得,废他一条丝帕,他越发不高兴,又问他,“六娘子养猫这么精贵?鱼肉不能吃,它们吸仙气啊?这是要成精?” 眼见鱼肉不见,林宴松开手,白猫“喵”地叫了一声,窜得比耗子还快,只有橘猫因为太胖跑不快,被林宴挠着耳后毛又懒洋洋趴到地上,竟是只不怕人的猫。方遇清便见他唇畔牵起一丝温和笑意,下巴都快惊到地上,竟比看到他抓猫还要稀罕。 “你……你认识这猫?”瞧他对猫极熟稔的模样,方遇清拾起下巴诧异问道。 “跑掉的那只叫玄云,这只叫金宝。”林宴垂眸望猫,又问金宝,“金宝,我可有记错?”金宝自然不能回答他,不过被摸得舒服了,“喵”地回了声,他便将它一把抱起。 好家伙,巨沉! 眼见金宝的爪子在林宴素色外袍印上几个泥印子,方遇清越发惊诧——兄弟,你那洁癖呢? 要知道,林宴素喜洁净,不能忍受一点脏污。 方遇清大感纳闷,就快不认识这个兄弟了,正待出声继续问他,却不妨他抱着猫退开小半步,面向树后阴暗的叠石山下。 “六娘子既然来了,怎不现身?” 叠石山后的重重阴影间忽款款走出个窈窕身影来,在月光下越发显得腰细如柳,人淡如月,方遇清眼又直了。 来的是宋星遥。 她穿一袭月白丝绸齐腰襦,同色小袖里衣,外罩一件袒领半臂,乌发梳作飞仙小环,只缠了根红缎作饰,是极简中的一抹艳丽,衬得乌发愈黑,人面愈娇。 “我出来找猫的,正好撞见二位公子在此闲谈,无意打扰你们,抱歉。”宋星遥没上前,停在二人五步开外,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中,温温吞吞开口,又问他,“林公子对我的猫很熟稔。” “谈不上熟稔,不过听贵府下人们提过几次,如今见着便想起来而已。”林宴摸摸金宝的头,直望她的眼,“这猫,看来与我有些缘分。” “金宝自小被养在深宅之中,未曾经过风浪,自然不识外界险恶,它对谁都这样,与缘分无关。哪天就算遇着恶人,它也照样一头撞进去。”宋星遥回道,又问他,“适才听二位论及喂猫,林公子似乎颇有心得,可是家中也养了狸奴?” “没有。”林宴摇头,“不过我认识过一个人,她也养了两只猫,正好也是一金一白,金的那只,和你的金宝……真像。” 他每说一字,就往前一点,抱着金宝慢慢靠近她。 不知为何,宋星遥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浓烈的压迫感,心脏紧缩,一时间生出要拔腿离开的念头,不过凭着一股气生生克制住。 五步,四步,三步……两个人慢慢靠近,她身上淡淡花香传来,是林宴熟悉的气息。 宋星遥眼皮跳了两跳,正要出声喝止他,不防二人间横生一臂,将林宴拦下。宋星遥松口气,知道是跟在自己身后的阿海出了手。 阿海没说话,只是拦在两人间,做个忠实的保护者。 林宴转头只瞥了一眼,就将目光收回,问她:“你的昆仑奴?” “怎么?不可以?”宋星遥反问他,带着几分质问意味。 “可以,身边有个信得过的人,挺好。他比你那婢女好。”林宴边说边将怀中金宝送出,神情平静,“你不必紧张,还你猫而已。” 阿海代她接过金宝,宋星遥只道:“林公子说笑了。天色已晚,不打扰二位雅兴,我先告辞。”说罢她又敷衍地行个礼,转身带着阿海走了。 林宴未再多言,只瞧着她身影归入沉沉夜色,消失眼前。 “林宴,你和这位六娘子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大明白你们说的话。”方遇清难得正色问挚友。 这两人说的明明都是大白话,字面意思他也都听得懂,可总觉得话里话外两重意思。 “你多心了。”林宴转身朝水榭走去。 方遇清在原地站了半晌,忽然醒悟了一件事,飞快追上他:“林宴,我知道了,你来洛阳不为避难,是为了她?” 林宴没有给他答案。 那厢,宋星遥的笑容在背过身时就化成霜冷。 她已能确定,这个林宴有问题,绝非她记忆中“花钿绣服,衣绿执象”的十九岁少年。 但可恨的是,他似乎并不忌讳她的试探,反而背道而驰,越是看出她的怀疑,越乐意将自己的所有疑点曝露在她眼前。这更像是对她赤/裸裸的挑衅,引诱着她去查,去探,却看明白他这个人。 仿佛他以自己为网,悄无声息在她身边张开。 第17章 同归 宋星遥醒来至今,罕见的失眠了,睁眼盯着幔帐,了无睡意,脑中来来回回飘荡着林宴那几句话。 想他话外之音,想他意欲何为,思考这超出她回忆的事态发展到底意味着什么。这辈子他们没有任何瓜葛,连面都没见上,他怎就跑到洛阳来,怎又帮了她的哥哥? 越想她就越乱,忍不住捶床咒骂林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别看林宴那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撕去那层欺世盗名的外衣,他就是个掠夺者,眼神毒,手段狠,往往能在迷惑对手的同时置之死地。他高明就高明在能一眼看穿对方所思所虑所忧,再加以利用,不论是进是退,是攻是守,皆依对手弱点而行,而她却看不透他。 她当初怎就被他皮囊所惑,一头撞进死胡同出不来?原以为是个谪仙高人,结果呢?却是个索命阎王。 鸡鸣声远远传来,天眼见就要亮了,宋星遥想得倦极,这才慢慢闭上眼,恍恍惚惚间似乎有只手慢慢爬上腰肢,清淡的馨香随着呼吸间喷吐的热气,一并席卷到她身上,化作细小火苗,渐渐燃烧、发烫。 那手轻柔地抚遍她全身,最后穿透她的发丝,一遍遍梳过她的长发,最后掐上她的后颈,她只觉得自己像是猫,被人拿住命门,在那人掌下动弹不得,任其为所欲为。 熟稔的感觉如同蚁行爬便她全身,她下意识弓起身体,像记忆里曾经拥有的无数次欢愉,被人箍着腰,一次次纠缠,难舍难分。 有人在她耳畔呢喃:“遥遥真香,真甜,给我吃一辈子可好?”那话音未落,忽又转作压抑的低吟,隐忍的暗语:“遥遥,我爱你的……” 魔咒似的,让她猛得睁开眼。 大梦一场,她汗湿罗衣,被子绞缠在身,通体发烫。 她竟然……梦到和林宴的床榻之事,真是见鬼了! 天已透亮,光线穿过青帐温和洒在床榻四周,意识未明之际,仿佛身边还留着另一人的体温,像当他妻子的无数个荒唐的清晨。 那人在床第间的行径和白日里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不同的人。世人口中无欲无求谪仙似的男人,到了床榻间,便像换了精魂般,什么样的荦话都能从他嘴里冒出来,什么样荒淫的举动也都敢做,甜言蜜语像不要钱的糖水般肆意流淌,爱她的话没说千遍也有百遍……她一度是信他爱着自己的,但后来她发现,他的爱仅限床榻之间。下了床,套上衣裳,他照旧疏离冷漠。 那身衣裳就是他的面具,一旦戴上,他就是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林宴。 这个男人能完美诠释,什么叫翻脸不认人,什么叫—— 衣冠禽兽! 宋星遥从床上弹起,把脸埋进膝间,想不通为何自己会做这样的梦。她以为自己就算对他余情未了,记得的也该是他最好的模样,可谁知竟是床事。 可能身体永远比大脑诚实吧,也可能在她心里,他就只剩这丁点好处,七年夫妻,他在床事上将她“照顾”得非常妥当,她想自己以后再找个男人,可能需要考究对方某些羞于启齿的能力吧。 一边胡乱想着,宋星遥一边下床,洗漱打扮,快近午才踏下绣楼。 ———— 绣阁外的空庭有些吵闹,燕檀正带着阿海将猫笼搬进园来,见到宋星遥出来忙停下步伐,招手要她来看。 两层的木头猫笼,三面是细木栅围成,宽敞漂亮的同时又十分秀气,容纳两只成猫绰绰有余,里面隔着上中下三层,能完全满足猫儿爬上爬下的习性,又有剑麻缠成的木柱,可供猫儿磨爪。 宋星遥绕着看了两圈,极为满意。 “阿海,干得漂亮!想不到你木活儿这么好。”宋星遥夸起人来毫不吝啬。 这是她在接崽崽回家前就让阿海打的猫笼子,为的是在去长安的途中用来安置她那三只狸奴。 “娘子过奖,这笼子可还有要改之处?”阿海抹抹额上晶亮的汗珠,不好意思道。 宋星遥摇摇头,打量起他来。比起普通昆仑奴,阿海的肤色没那么深,是非常均匀的铜色,深邃的五官中依稀有汉人的影子,若换身衣裳好好打扮一番,那几分神秘的异域色彩怕会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再一想昨夜他出手替她解围,在林宴的目光下还能保持气势的人,也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