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瑶瑶。”财神眯了眯眼,小小的胖胖的手指指像空中垂着的圆月,“曾经,有人对我说,月宫里是住了玉兔的。” “可是你我都清楚,月宫里没有仙女,没有玉兔,光秃秃的一片,坑坑洼洼,根本没人管。” “你既然那么喜欢她,当初为什么还让她嫁给了始皇?”余瑶声线低浅:“如果那就是她的选择,她也应该不后悔的。” “可是我后悔啊。”财神目光平静,笑着瞥了眼余瑶和夏昆,低叹:“瑶瑶,你现在还不懂。” “我懂。”余瑶闷闷地接:“我只是不明白,不理解,她真的有那么好吗?” “那我换一种说法。”财神幽幽叹了一口气,“你中了咒,为云烨要死要活的时候,顾昀析口口声声说再也不会管你。” “可最后,为什么强行出关,撕破六界轮回,损耗半数修为施时间禁术救你的,还是他?” “又为什么,他出关之后,面对你的避而不见,以他那个怕麻烦的脾性,还是公然去堵了九重天的天门,掺和进了一大堆乱麻中。” “瑶瑶,你瞧,你也是个淘气鬼。” “淘气鬼,有什么好呢?” 大概就是再怎么不好,也轮不到别人来教训吧。 余瑶的身体僵硬下来。 她像是没有听清,耳边全是嗡嗡的鸣响声,她的目光在财神脸颊上游弋,好半晌都找不到焦点。 “什么……什么时间禁术?”余瑶喉咙发干,艰难出声。 第33章 财神眼里蓄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他晃了晃脚丫, 脸庞圆嘟嘟的惹人爱, 声音稚嫩:“我说的什么,瑶瑶心里没有谱吗?” “你从始至终, 都未曾怀疑过吗?” 他轻而又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云烨与温言定亲宴之后,清凉池边,你问我, 若你出事,有谁会施时间禁咒救你的时候, 就应该猜到了吧?” “瑶瑶。”财神朝她勾了勾手指,小脸上温润的笑意依旧,他抬手, 布了一层结界,呼出的热气均匀地散在余瑶的耳畔,她听见小小的男童声音,沉重而无力。 “你别心疼我。” “你应该心疼的,是顾昀析。” 余瑶脑子不太清醒, 她明明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却怎么也反应不过来, 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仔细想,又觉得就该是这样的。 财神苦笑,斜瞥了眼自己白得透明, 像是绷着一页透明纸张的手背,“扶桑的那一卦,你还记得吧?” “十三重天,将有神灵陨落。我一直以为,扶桑卜的那一卦,是在说我。”财神轻轻喟叹一声,然后望进余瑶震动莫名的杏眸中,缓缓道:“瑶瑶,扶桑嘴里陨落的那个神灵,不是我,而是你。” 余瑶已说不出话来。 今夜月圆,财神也难得有了倾吐的欲望,他低眸,黑而长的睫毛覆在眼皮下,密密的一层,遮掩了无数的心事,他不想提自己的事,倒对余瑶的事分外感兴趣。 “我不过是想救回那只傻兔,便付出了这般代价。” “瑶瑶,在天道手中,抢回一个先天神灵的性命,你知道,顾昀析将会面临些什么吗?” “我其实一度不解,顾昀析身为帝子,冷淡寡情是流淌到了骨子里的东西,哪怕是十三重天上和他同属一脉的神灵,也未能让他多看顾一些。当年扶桑将你交托给顾昀析,其实是玩笑之语,谁也没有料到,你竟真的跟在他身边,跟了那么多年。” “当年顾昀析将我从结界中拎出来狠揍的时候,大抵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竟会成为重蹈我覆辙之人,而我,也确实没有想到,最后最能与我感同身受的,居然会是他。” 财神顿了顿,突然意味深长地接了句:“我曾以为,最能懂我之意的,会是扶桑。” 余瑶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月光倾泻流淌,财神舒展身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手指微点,半空中,很快蓄起无数星点的光芒,一条荧光长线横展到天际,引动着皇陵中那股庞大而浩瀚的力量,很快,罗府上空,漫上了一层阴云。 好在夜已浓深,罗府之人只剩下守夜的小厮和婆子,夜里变天乃是常有的事,谁也没有起疑。 罗言言心慌意乱,睡不着觉,便倚在栏前看月亮,她已定了亲事,下月便要成婚,未来的夫婿是个品性好的,老太太和她娘满意得不得了,反倒是她自己,并不怎么在意。 少女身姿窈窕,印成一弯小小的阴影,投在廊下。她是偷溜出房门解闷的,一路竟走到余瑶未出阁前住的院子前,在这里,视线格外开阔,一轮圆月挂着,仿佛触手可及。 罗言言惬意地眯了眯眼,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回眸间,与另外三双眼瞳对上,呼吸下意识滞了一瞬。 片刻后,罗言言手脚并用,也爬上了房顶,与另外三人拍并排坐着,并且十分自然地将脑袋搁在余瑶的肩上。 “姐姐,你怎么回来了?”罗言言眷恋地蹭了蹭她,小脸上一派明媚,“我下月出嫁,老太太说你忙,成亲当日会来,但在那之前,恐怕是不会回来看我了。” 余瑶因为方才财神的一番话,心底的惊涛骇浪一波接一波,许久未曾停歇,又被财神的举动弄得一惊一乍,现在提不起多少心思来关心别的事,但罗言言喜爱和她玩闹,两人的关系较府上别的姐妹而言,来得格外亲近些。 她伸手摸了摸罗言言长而顺的发丝,低声问:“天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一闭眼脑袋就疼。”罗言言如实说,声调软软,狐疑的目光落在财神身上,夏昆她是认识的,因而才一踩上来,就叫了声姐夫,但财神她却从未见过。 “姐姐,他是哪家的孩子?”罗言言不太喜欢小孩子,因为觉得吵闹不懂事,也鲜少有孩子与她亲近,因而她虽然有些好奇,但并未放太多的注意力在财神身上。 余瑶:“他是王府的客人,晚上吵着要观月,我想着罗府的风景不错,顺带着也能来看看你,便带着他来了。” 罗言言眼眸一亮,笑意明朗:“就知道姐姐关心我。” 余瑶嘴角几乎扯不出笑意来,她想到财神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眼都透露着令人忐忑不安的意味。 财神当年,为了救一只兔妖,流落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 那顾昀析呢。 他再强大,也不可能罔顾六道法则。强行救她,撕裂轮回,如此行径,与财神又有什么不同? 甚至……还要更严重些。 那么,他将承受的因果呢? 财神也在此时望过来,目光在罗言言的脸上悠悠转了圈,勾唇笑了笑,道:“这小姑娘,倒还挺喜欢你。” 这时候,天空中的阴云,基本上覆盖了整个京都,闷雷声阵阵,余瑶拉着罗言言从屋顶上下来,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道:“回去吧,眼看着要下雨了,你屋里的丫鬟找不到你,又得着急了。” “我们也要回了,待你成亲时,再来看你。” 罗言言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少女身影窈窕,很快沉入黑暗之中,财神手掌撑着砖瓦,轻轻一跃,就从房顶落到了她的身边,夏昆才要跟着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动弹不得。 他愕然,望向手指点在半空的财神。 “瑶瑶。”财神朝她招手,轻声道:“陪我去看一个人。” 余瑶默不作声,她知道财神说的是什么人。 “夏昆,你先回去吧,我留下来有些事。”余瑶来到夏昆身边,轻声说。 财神这才解开对他的禁锢。 夏昆什么也没多问,他蹙起眉尖,像是有些担忧,声音却依旧清润温和:“好,你早些回来。” “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余瑶颔首,实在没有心情说些别的什么。 “汾坷。”夜色中,雷声渐显,眼看着雨幕将落,余瑶垂着眼眸,问:“你告诉我吧。” 不管是兔妖的事,还是顾昀析的事,都别再瞒着了。 财神扬着一张小小的脸,也跟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摊了摊手,道:“鲲鹏一族的沉睡秘法,本就是六合九州最强奥义,亦是此族天赋神通,八千年的时间,他此番出世,本该彻底蜕变的。” “他轻描淡写地跟你说,修炼时秘法出了些问题,因而堕魔,你便真的信了?” 简单的一句含笑问话,却将余瑶问得哑口无言。 好几万年的习惯。 顾昀析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他根本懒得编话去骗她。 “真不叫人省心。”财神一边领着余瑶往罗府后院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和这位龙太子,是有情缘的。” “若有一日,在顾昀析和他之间,得做出选择,你将如何?” 余瑶答得毫不迟疑:“自然是顾昀析。” 财神哦了一声,是疑问的语气。 “若是那时,你与这位龙太子已成道侣,甚至已孕子嗣,又将如何抉择?” 余瑶:“但凡顾昀析有一丝不喜,我都不可能与他结为道侣。这样的问题,不需多想,无论谁与他比较,怎么比较,有什么条件,我都站在他那边。” 财神脚下步子顿了顿,这样的答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又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哭笑了笑,摊手,轻声道:“那只傻兔子,叫千烟,其实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就是养了几千年,许是养出些感情来了。” “最后的结局,是她嫁给了始皇,成婚前,她曾在财神观中跪了两夜,叩谢恩情。” “当我看到她的命灯黑下去,寻到人间时,找到了她被腰斩前写的一封信,我想想,上面写的什么。”财神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而后一字一句道:“两相拜别,生死无关。” 若是余瑶没听财神说之前有关顾昀析的那一大段话,此刻大概也会咋舌,但她现在,也只是瘪了瘪嘴,心里头暗自比较,觉得自己跟她,可能也能拼个不相上下。 “她可能预感到你不会坐视不管,所以在牢狱中,留下了这么一封书信。这是她的选择,她并不需要救赎,亦不想你替她报仇,牵扯进是非因果中。”余瑶尝试着解读她的意思,但她对小妖的心思是真不了解,因而说的时候,也没有底气。 若是在顾昀析清醒的时候,她喜欢上了别的男子,下了决心不论如何要跟在他的身边,那么从今往后,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她都绝对不会牵连顾昀析。 只是,这个假设,不可能成真。 余瑶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了句:“你真就那么喜欢她吗?你可有跟她表明过心迹吗?” 余瑶有些不懂。 十三重天上的神灵,后知后觉得可以,凡人丰富的情愫,只有最典型的几种,落到了他们身上。 财神一路往后走,越走地方越黑,一条羊肠小道出现,莹莹微光出现,一层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半圆形结界出现,直到踏进去的那一刻,财神才开口:“我从不认为自己喜欢她。” 不过一只兔妖罢了。 他身为先天神灵,自有一番骄傲,他从来不肯承认那种情愫,也不肯承认他喜欢她。 直到她说要嫁给始皇的那一日,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冷声威胁:去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然后,千烟在财神观中跪了两夜,他也两夜未曾合眼,但就是这样,也执拗得未曾同她说只字片语挽留之话。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淌进了刀山火海。 始皇不是个好人。 亦不是个好的归宿。 那个憧憬着月宫中桂树和仙子的小兔妖,最终,死法痛苦,表情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