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北疆?有多北?” “玉门关以北。” “春风不度玉门关。”李玉华忽然握拳狠狠捶了下坐榻,唇角搭拉下来,人也不笑了,两颊鼓鼓的从鼻腔里冷冷的哼了一声。 穆安之观她神色,不禁问,“怎么了?” 李玉华看穆安之一眼,揉揉手道,“原本想来帝都我们姐妹能团聚,不想我刚来,木香姐就随裴状元走了。以往通信,听说她在裴家过的不大好哪。” “你放心吧,如玉谦谦君子,待人最好不过。就是与令姐,先前虽有些矛盾,后来也很好了。” “殿下平时都是在宫里,怎么知道?”李玉华转念一想,眼睛如同清水里的两丸黑色玉石,轻轻的转了转,她敏锐的问,“如玉,你叫裴状元名字,看来你们交情很好。” 穆安之点头,唇角不自觉带了丝温暖笑意,“如玉就如同我兄长一般。” 李玉华很担心,“你不会被裴状元骗了吧?还有我木香姐,说不得也是叫裴家人骗了。她人可简单了,直性子,特别好骗,一骗一个准。” “这怎么会?如玉骗他太太做什么?再说了,如玉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端方君子,待人诚挚。” 李玉华眉毛紧锁,穆安之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非常不对,木香姐给我写信说裴家人十分刻薄,待她很不好,尤其裴状元,除了一张脸无一可取之处,木香姐在信中说想跟姓裴的和离,怎么又跟姓裴的往那荒僻地界儿去了?”李玉华喃喃自语,“我得找红梅姨问问,也不知红梅姨在不在帝都?” “红梅姨是谁?” “木香姐她娘。” “不用找了,如玉是带着太太、岳母一起赴任的。我听说他太太是家中独女,如玉想是担忧老人家在帝都无人照料,就一起带她们去了。” 李玉华扼腕,“哎,要说我木香姐数数还有三个心眼,我红梅姨是连一个心眼都没有的人,定是一同叫人骗了。” “你真想多了,如玉人特别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就是他,这里头定有误会。”穆安之替好友说好话。 李玉华眼珠往三皇子脸上转了转,她凑近了些,嗅到三皇子身上的檀香味,“殿下你既然跟裴状元熟,那你帮我分析分析,我怎么想都觉着裴状元不可靠。” “行,你说说看。”哎,人家村姑不是没娘家人哪,人家娘家人这不就找来了,还就在他跟前,还是他——那啥。 李玉华就把这位“木香姐”如何改造织机带领村里人过好日子,如何大方的把织机技术传给乡里,如何在乡间倍受赞誉,一直说到“木香姐”是如何被裴家人欺负的,“木香姐是因为她出生时,家里的木香花开了满满一架,香飘十里,就取名叫木香。就她那婆婆裴太太,原本院里也有一大棵木香树,听说长的可好了,就因为看不上木香姐,把树给砍了。这是砍树吗?明明就是砍我木香姐!” “还有裴状元,都跟我木香姐成亲了,家里还常年住着个表妹,裴状元吟诗她就唱和,裴状元弹琴她就吹箫,裴状元对月长叹,她就对花落泪,把我木香姐堵心的不行。” 听完李玉华的控诉,穆安之先说裴太太砍树的事,“婆媳之间多有不对付的,这会儿关系不好把树砍了,什么时候关系转好,兴许裴太太就把树种起来了。” “至于你说的那姑娘,我倒是知道一些。” “殿下快说。” “那是蓝侯府的姑娘,算起来是裴老太太的侄孙女,裴蓝两家正经亲戚,裴老太太时常接这个侄孙女过去小住,人家已经定了陆国公府的亲事,就要嫁人了。这是你们多想,如玉什么人品我是晓得的,自从成亲他可没少忍让。”穆安之实事求是的说,“洞房花烛夜,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话让你木香姐不高兴,一拳就把如玉打出去,从此以后,宽敞的正房她一人霸占,如玉都要躲书房休息。还有你说的蓝姑娘的事,完全是你木香姐多想,如玉中状元后入翰林做学士,是要住在翰林的,平时十日一沐,来,咱们算一算这时间。” 穆安之伸出手同李玉华算时间,那摊开的掌心是莹白的,指尖儿仿佛蓄着微光,吸引着李玉华的注目,“十天回一次家,先得给祖父母父母请安吧,他外头还有个七叔,待他极好,还要去他七叔家走一走。”穆安之每说一样就拢起一根手指,“这些事半天勉强够得。余者兄弟姐妹也都要问候一声吧,每个人说说话,又得小半天下去。祖父母、父母那里也要承欢膝下,叫你说的,还要跟表妹吟诗唱赋,我就问,时间从哪儿来?” “反正有这事,木香姐总不可能骗我。” “约摸是妇道人家多心吃醋。以前他俩是常拌嘴,你木香姐是一点亏都不吃,什么东西送到他们院里,都是你木香姐挑剩的才给如玉,她跟女大王一样,都没人敢招惹。再说,那是以前了,后来人家俩人特别好,不然,那千里迢迢的西北大漠,你木香姐也不可能跟如玉一起去同甘共苦。”穆安之柔声劝李玉华,“夫妻就是这样,床头吵架床尾和,人家夫妻俩的事,你就别多管了。” “我主要是担心木香姐被欺负,我可见过裴状元眼高于顶的模样。”李玉华小哼一声。 “如玉因比人生得好了些,就显的疏离些似的,其实他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你俩到底什么交情?一个劲儿的为他说好话。”李玉华瞋瞪着三殿下。 穆安之笑,“我和如玉从小就认识,自幼一起念书。我这也不是替他说话,是帮你分析。你就放宽心吧,他赴任时,我去城外送他们,如玉和令姐已经很好了。你收到的信应该是以前的信,谁还没个堵气拌嘴的时候呢。” “我就先勉强信你,待我跟木香姐联系上定要好生问一问她,倘裴状元对她依旧不好,还是趁早一拍两散,另寻个更好的,省得受那份闲气。” 穆安之心下一动,试探的问,“你不反对和离啊?” “干嘛要反对,他俩又不似咱俩似的,圣旨赐婚。他俩能和离,咱俩可是不能和离的。”李玉华仿佛知道穆安之要说什么,“主要是他俩性情不合,日子过不好,我木香姐总受气。咱俩能一样么,我跟殿下多投缘啊,一见如故。” 一句话把穆安之给噎了回去,李玉华偏又给穆安之一个台阶,凑近他问,“你不会还不想跟我成亲吧?” “我主要是怕以后拖累你。” “没事,你拖累不着我。”李玉华打量穆安之如同打量自己笼屉里小笼包,就差拿筷子醮醋吃了,“殿下你说咱们这缘分,你和裴状元如兄弟,我和木香姐是姐妹,你们兄弟俩娶我们姐妹俩,这是天注定的缘法,你就从了吧。” “不行,你还不知其间利害,我细与你说说,你就晓得的了。” “那也别现在说,影响我食欲,等吃完包子再说。” “好。” 两人都没有在说话,街道人流车马声涌进车内,李玉华听着市井繁华喧嚣,慢慢的勾起薄薄的唇角,露出一个狐狸般的笑容。 她轻轻的摇一摇手里比翼双飞团丝扇,“我这边太阳晒过来了。”说着自然而然的坐在靠后背厢的坐榻上。 两人坐的更近了,穆安之身上的檀香与李玉华身上的淡香飘飘摇摇的萦绕交缠,形成新的香氛。 李玉华含笑看向三殿下,以一种母狐狸欣赏心仪小公鸡的美妙眼神,笑眯眯道,“枯坐无趣,殿下给我讲讲太平居都有哪些好吃的吧。” 莫明的,穆安之冷不丁觉着哪里一阵凉意袭来,望着李玉华先时坐榻上的浓烈的炽白光斑,突然打了个寒颤。 第28章 十五章 穆安之到许家向来是旁若无人长驱直入, 离开时亦是如此, 大摇大摆从不避人。 一直待穆安之李玉华走远, 许婉然从树后躲出, 带着丫环跑到母亲姐姐那里, 悄声道, “那村姑跟着三殿下出门去了。天哪,他俩还有说有笑的。” 许太太轻斥,“那是你大姐姐,你这嘴再没个把门我可打你了。” “知道了知道了。” “你大姐姐一个人跟三殿下出门的?” “没有, 孙嬷嬷和云雀跟着。母亲,你没看到,她可不是刚来咱家的模样了,跟在三殿下身边笑的跟朵花似的, 不知道说了什么话, 把三殿下那样喜怒无常的人都逗的满脸笑。”许婉然瞪着两只水灵灵的大杏眼,做大人状唏嘘感慨,“刚来咱家时半哑巴似的, 你同她说话她也不理。这才几天,就这样会哄人。” “刚来时人生地不熟, 自然是少说少错。你大姐姐是要嫁给三殿下的, 与三殿下融洽些才好。这才叫有心气, 以为谁都跟你这傻咧咧一条肠子通到底的。”许太太给小女儿擦一擦脸上跑出的细汗,责怪道,“这么大热天出去跑什么, 虽说立秋了,也是秋老虎,别热着自己个儿。” “我就是去瞧瞧她怎么样与三殿下一见倾心的。”许惠然递给妹妹一盏凉茶,许婉然接了咕咚咕咚喝了半盏,脑袋上的浅粉色小珠花一晃一晃,“原还以为这话夸大,原来竟是真的。” “真的还不好。”许太太摸摸小女儿的头,“行了,你就别凑热闹了。” “母亲,你说三殿下看上她哪儿啊?虽说三殿下性子古怪,到底也在宫里见过世面,就她那黑的跟锅底似的,三殿下那里是不是少口大黑锅啊。” 一句话逗的母亲姐姐都逗笑了。 许惠然笑着给她扇扇子,“你这张嘴也是绝了。” 许太太笑瞪小女儿,拉过她道,“咱们自己说笑两句也就罢了,可不许在外说去,叫你父亲听到这话也要打你。你大姐姐只是相貌寻常些,她的厉害你们不知道,你们想想,三殿下那是什么样的性情,宫内宫外都晓得的乖张无常,叫她没见两面就笼络住了。你这话让她晓得,岂不要姐妹生嫌隙。她若是个无能人也罢了,偏生这样有心计,你们以后言行都留些心,别得罪了她才好。” “就说笑两句,她本来就黑嘛。”许婉然嘀咕。 许惠然说她,“你不还想替芳草求情么,该多说些大姐姐的好话。” “求什么情?”许太太问。 许婉然嘟了嘟嘴巴,“芳草自小就伴着我,主仆之情也有的。母亲,就是朝廷论罪,贪银子的事也不至于全家株连吧。自从她一家被关起来,也这些日子了。打几板子算了。” “这事你别插手,要不是因她爹欺上瞒上,你大姐姐不会在乡下受这许多年的苦,如今你爹和你大姐姐都忙,没顾得上。到时如何处置他们说了算,你若无玩伴,再选几个就是。你想一想,是姐妹之情重,还是主仆之情重?”许太太沉了脸问小女儿。 许婉然真想说她跟芳草的感情可是比她与村姑的感情深多了,她到底知道轻重,只是撅了撅嘴,也没再说话。 许太太知道三殿下带李玉华出门,便起身带着俩闺女去了老太太那里,小女儿也给她提了醒,王安那一家子如何处置,还得拿个章程出来。 * 黑底金字的匾额气派的悬于店门之上,太平居三个字在阳光下熠熠闪耀,那等显耀气派,竟是比天上的太阳都要耀眼三分。李玉华负手站在太平居面前,仔细的瞧了一回,颌首道,“果然不愧太.祖皇帝亲笔,一笔一划大开大阖不受拘束,帝王霸气扑面而来。” 门口迎客的伙计见惯在外驻留观仰太.祖皇帝御笔的客人,他亦耐着性子听吩咐。穆安之听着李玉华品评一回太.祖真迹,直待李玉华翻来覆去把字看了三五遭,还有要继续看下去的意思,穆安之折扇挡着额头,“要不我先进去,我可受不了这个晒。” 李玉华瞥他一眼,与他一道进了太平居,伙计火眼金睛,又早练就一幅好耳力,不说这一行人都穿戴齐整,穆安之李玉华衣裳佩饰便都是上等穿戴,李玉华的官话带着外地口音,穆安之却是正宗官话,他不敢怠慢,直接把人往二楼雅座带。孙嬷嬷云雁并小易另安排一间。 李玉华时时留意,见这店铺飞桥栏杆,装饰华贵,店里人来客往,生意兴隆。雅间临窗,窗上挂一袭银纱帘遮挡日光,墙壁装饰五彩,十分华美。青衣小二端来茶水,递上菜单,穆安之朝李玉华抬抬下巴,小二便恭敬的递到李玉华跟前,李玉华问,“你想吃什么?” 穆安之给李玉华手边放盏茶,“我吃过了,你照着自己口味点就成。” “那就一样鸡肉小笼,一样酱肉小笼,一样鱼羊馅,一样嗯牛肉大葱的也来一份。”李玉华瞧了一遍菜单,点了四样小笼包。 穆安之添了几个爽口凉菜,李玉华说,“太多了吧?” “这里的小菜不错,尝尝看。”穆安之放下一角银子,小二欢天喜地的谢赏去了。 李玉华悄眯眯的问穆安之,“刚刚那是打赏?” 穆安之点头,李玉华眼神一闪,心说怎么跟冤大头似的,打赏的也太多了,那一角起码三钱银子。看来以后还是得她当家,三殿下这不成啊,不会过日子。 李玉华端起茶喝一口,“你以前是跟谁吃的太平居?” “如玉。” “那你们这不是寻常同窗情啊。” “自小一起念书,吃住也是一起的,毕竟每天进宫出宫也太麻烦,他就住宫里了。” “难怪情分这么好。我跟木香姐也是,白姨丈死后,我就住她家了,我们合伙做生意。” “织布?” “不只是织布,我们做过的生意可多了。卖炖肉,做小吃摊,去府城绣坊拿活计分给三乡五里的女人做,我们赚个中间钱,后来木香姐改了织机,才开始织布。你没见过我们织的那布,不是我吹牛,棉布里我们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李玉华眉飞色舞的说道,“绸缎当然也很好,不过丝绸不如棉布贴身,尤其做里衣穿,可舒服了。有空我给你做一身。” 大约是穆安之给的赏钱丰厚,包子凉菜上来的很快,穆安之给她倒好醋碟,笑道,“吃吧,尝尝看,喜不喜欢。你木香姐是极爱这包子的。” 事实证明,表姐妹的口味颇有相似之处,李玉华咬一口就惊为天人,把个包子夸的天花乱坠,“这鸡肉馅可真细,肉汁里有一点点甜,你尝尝。” “酱肉包也不错,一吃就是五花肉,用料实诚,不枉卖的这么贵了。物有所值。” “怪不得鲜字是鱼羊各半,牛肉一点不塞牙,你尝尝,味儿真的不错。” 李玉华吃相并不粗俗,是真的在享受美味。看着她吃,穆安之都觉胃口大开。两人竟把四笼包子,几样小菜吃的七七八八,穆安之平生吃饭从来没有吃到碗碟光光,中间想添几个菜,李玉华拦着没让,“咱们吃这些差不多了,又不是对外人请客吃饭,必要弄一大桌花团锦簇。咱们自己吃,够吃就好,别浪费。” 结账后,穆安之带李玉华去了自己在宫外的小院,裴如玉走后,这院子就托给穆安之照料。穆安之时常来坐一坐,一直有人打扫照料。 立秋后,下午已有些清凉,因太阳依旧大,两人便在屋内乘凉。 云雀煮茶,孙嬷嬷洗了些水果,端上后穆安之便打发二人歇着去了,小易在外守门。穆安之李玉华两个坐在榻上,中间隔一张小榻桌,穆安之递给李玉华颗葡萄,李玉华含在嘴里吸着葡萄的甜汁,就听穆安之道,“先前见面总不得空,我一直想与你细说说咱们这亲事的利害,以免误了你。” “殿下说吧,我仔细听。”李玉华含着葡萄,口齿依旧清晰,她坐的更直了些,郑重的看向穆安之。能让穆安之三番两次提及的,自然不是小事。 穆安之便将他与陆皇后太子一系如何不合的事同李玉华讲了,穆安之道,“寻常人家争产,赢了输了无非就是三间房子二亩地,皇室不同,你也读过《春秋》,皇室之争,既是江山之争,亦是性命之争。我已输了储位,但我绝不会向陆氏称臣。我一人生死无碍,这一辈子,长短我都要畅快的过。但我不能连累你,我也没有要留下后嗣的打算。所以,必要与你说明白,以免误了你。” “可我们已经赐婚,亲事又不能解除。” “这你放心,暂时成亲无碍,我必守君子之礼,待你以后有心仪之人,我自会想法子成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