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_分节阅读_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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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全家吗?” 邹鸣眉心轻蹙,片刻后又松开,“我觉得不至于。” “那我再跟你叨叨,你看至于不至于。”花崇说着翘起二郎腿,“红房子看着是不是很新?和村里其他建筑风格不同?因为它是最近两年新盖的啊。那儿离村小不远,村小死过人,别的村民嫌晦气,即便有钱赚,也不去那儿赚。也就钱宝田这缺德的,为了钱非得在那儿盖房子。知道啵,那儿不仅挨着村小,以前还死了一大家子人!” 邹鸣脸色一白,瞳仁倏地紧缩。 花崇假装没有看见,继续道:“听说是一户刘姓人家,父亲得病去世了,两个儿子也相继出了意外。那家大儿子好像还是个大学生,成绩很好。哎,可惜啊……” 邹鸣脸颊越发苍白,看向花崇的目光变得异常冰冷。 但花崇是什么人,丧尽天良的恐怖分子都直面过,怎么会怵他的瞪视? “心虚了吧?”花崇笑了笑,一语双关,“心虚了就另外给邹媚挑个礼物,你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也不至于买个沾着死气的东西去咒她吧?她可是做大生意的人,最信风水了。” 邹鸣抿紧的双唇轻轻颤动,脖颈绷得很紧。 花崇一看,就明白路子对了。一个有罪的人显得淡定无辜,只是因为最脆弱的地方没有被戳中而已。 刘旭晨和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家,就是邹鸣唯一的弱点! “那个大儿子运气也是不好。”花崇放慢语速,将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家里穷,没有办法把弟弟一同带去上大学,想早点攒够足够两个人一起生活的钱,没日没夜地打工,还不能落下学业,居然累出了脑溢血……” 邹鸣的肩膀开始发抖,下唇被咬得青紫。 花崇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但有时候,残忍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手段。 他停顿两秒,继续道:“他的同学将他送到校门口,但是急救车却因为有人要跳塔而被堵在路上,最终来迟一步。哦对了,问你个问题——有人‘假自杀’,以跳塔作为获取利益的手段,无辜的病人因为跳塔造成的交通阻塞而没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假自杀’的人应当抵命吗?” 邹鸣猛然抬起眼,额上有不太明显的汗珠。 “我是不是说得太快了?”花崇清了清嗓子,“那我再说一遍。那个大儿子……”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邹鸣打断,“这个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 “还真有点关系。”花崇说:“那个‘假自杀’的人,就是被杀死在虚鹿山的周良佳。另外两名死者,是她的‘帮凶’。” 邹鸣的胸口起伏数下,“可是我并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那个被他们害死的人。” “害死?”花崇虚起眼,“刚听我说完,你就认为刘家的大儿子是被他们‘害死’的?那他们被杀死,就是活该咯?” 邹鸣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请你不要问无关的问题。” 花崇点点头,看似无厘头地说:“那你还会把木雕果盘送给邹媚吗?” “我……” 抢在邹鸣回答之前,花崇假装惊讶道:“我还听说,刘家的小儿子为了让兄长入土为安,魂归故里,把骨灰埋在红房子下面了!阴森不阴森?” 邹鸣瞬间睁大双眼。 那是一道带着冷酷杀意的目光。花崇与各色凶手打惯了交道,对这种目光非常熟悉。 若说以前还仅是根据线索分析推测,现在他便完全肯定邹鸣就是凶手了。 但最紧要的是,证据! 此时,村口的红房子已经被拆除——那栋童话风的木屋并非真正的建筑,其下只打了几个浅桩,拆起来很容易。 但是拆完之后,张贸却并没有找到花崇所说的骨灰盒。 第97章镜像(31) 柳至秦马不停蹄从茗省赶回洛观村时,花崇正在向钱宝田了解搭建红房子时的情况。 那房子不在村子的统一规划中,本来就属于“违建”,之前镇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钱宝田便乐呵着赚钱,如今一听红房子下面可能埋有和命案有关的东西,立马吓得魂飞魄散,看着众人把自家招揽客人的红房子拆了。 但拆到最后,却没有在下面的坑里找到任何东西。 钱宝田心有埋怨,但自己搞“违建”本来就不占理,况且那地方确实是死了一户口本儿的地方,也就他胆子大,敢跑去做生意发财,这么一闹,他也打了退堂鼓,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继续跟那儿卖纪念品了。 “卖纪念品是我家闺女的主意,她现在住城里去了,哎你们别去打搅她啊,她跟这事没关系。”钱宝田抽着叶子烟,眉头皱得老紧,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把房子盖在这儿是我的主意,这不其他地方都被人占了吗,只有这块儿没人敢搭房子,村长他们也没说什么。” 柳至秦实在闻不惯叶子烟的味,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递给钱宝田。 钱宝田接过烟,点燃抽起来,指了指身后的坑,“这木头房子就一层,不住人,不用搞那些复杂的地基,打几个桩就行。我们自己家的人盖的,当时就没挖出来什么。不过……” 花崇见他欲言又止,问:“不过什么?” 钱宝田抓抓脖子,“那儿本来有一棵树,也不知道是谁栽的,就一个树苗吧,看着要死不活。我本来想在盖房子之前把它挖起来,如果还没死,就移植在房子旁边。结果后来一去看,树苗没了。这倒是给我省事了。” 花崇立即想到,骨灰盒可能正是被埋在树苗下。但赶在钱宝田在那儿盖房子之前,有人把骨灰盒从地下挖出来了。 这人是谁? 不可能是邹鸣,否则那天他不可能专程去红房子。在他的认知里,刘旭晨的骨灰盒仍然在红房子下方,而红房子正好是一个完美的墓碑——它漂亮,有人气,每天都挤满了爱热闹的年轻人,这些人陪伴着刘旭晨,让同样年轻、永远年轻的刘旭晨不至于寂寞。 这想法让花崇感到极不舒服,甚至心生寒意。 不是邹鸣,那就只能是钱闯江。 两年前,钱宝田“突发奇想”,要在刘家开店卖旅游纪念品,并且说干就干。钱闯江知道邹鸣把刘旭晨的骨灰盒埋在那里,并通过某种方式告知了邹鸣。邹鸣认为应该将计就计,将上面的房子当做墓碑,反正骨灰盒埋得很深,没有因施工而被挖出来的风险。但钱闯江或许抱着和他不一样的想法,赶在钱宝田动工之前,拔了树苗,将骨灰盒挖了出来,藏在另一个地方。 骨灰盒在哪里,只有钱闯江知道。 时至今日,邹鸣都认为兄长还在那栋童话小屋一般的红房子下安眠。 让肖诚心将钱宝田送回家,花崇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告诉柳至秦。柳至秦蹲在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土坑边,抽完一根烟,站起来,“这是个突破口。” 花崇心领神会,“带邹鸣来这里,让他亲眼看到——他哥的骨灰盒不见了。” “对他来说,刘旭晨的骨灰盒是最重要的东西。骨灰盒不翼而飞,他的情绪必然出现破绽,崩溃也说不定。”柳至秦说。 花崇想了想,“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向钱闯江确定一件事——骨灰盒以前确实埋在这里。” “应该的。”柳至秦点点头,“这案子现在缺乏关键性的证据,光靠我们的推测,不足以将凶手绳之以法。” ?? “骨灰盒?我不知道。”钱闯江垂着头,频繁地抠弄自己的指甲。 “撒谎之前先照照镜子。”花崇毫不留情地戳穿,“你这模样像‘不知道’?钱老三,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清楚,你也清楚。你想给人顶罪,就老实配合我。你想保护某个人,我他妈也想早点解决这破案子。你什么都不说,那也行,我大不了接着查,不管花多少时间,我都会把凶手揪出来。” 钱闯江肩膀一僵,抬起眼皮,看了看花崇。 “你以为我他妈想赖在这儿不走?”花崇一副烦躁不耐的模样,食指向上指了指,“上头给的任务,什么时候抓到凶手,什么时候回去。” 柳至秦盯着钱闯江的眼睛,声音近似蛊惑:“刘旭晨救过你,他是你的恩人。他在羡城被人害死。在了解到当年的真相后,你带走了他的骨灰盒,并想替他报仇——为他报仇和报复整个村子并不冲突,你很聪明,烧死周良佳三人的同时,又毁掉了洛观村的将来。” 钱闯江重复着抿唇的动作,似乎想说什么,却仍在思考。 柳至秦语速放慢,“上次你说过,在村小的木屋外,听到有男孩哭泣,那个男孩就是刘旭晨的弟弟,刘展飞吧?” 钱闯江猛地抬起头,嘴唇颤抖。 “那时你还小,不够强大,也没那么勇敢,你不敢跑进木屋阻止你的大哥,也没有办法救下那比你年纪还小的男孩。”说着,柳至秦微扬起下巴,顿了几秒,淡淡道:“后来,他死了,寒冷的冬天,孤零零地被冻死在河里。” 这句话就像定音之锤,让一切尘埃落定。 钱闯江终于张开嘴,吐出一声沙哑艰涩的:“我……” “你慢慢想,想好了再说。我们就在这儿等着。”柳至秦露出一个毫无感情的笑,“记住,我们和你一样,也希望这个案子早早了结。我们需要一个凶手,懂吗?我们是‘需要凶手’,不是非要‘抓到凶手’。而你,正好是这个凶手。我想,我们可以配合。” 钱闯江猛力呼吸几口,目光依然木讷,眸底却隐隐多了一丝光。 “现在告诉我,刘旭晨是不是救过你?”花崇问。 半分钟后,钱闯江点头,“是。” “他的骨灰盒,是不是你从周山公墓拿回来的?” “是。” “你把骨灰盒埋在刘家,希望他入土为安,直到钱宝田在那里盖房子?” 钱闯江沉默了很久,“嗯。” “那骨灰盒呢?”花崇不由得向前一倾,“骨灰盒现在在哪里?” 警室里的气氛近乎凝固,每个人的心跳都在加速。 “我是凶手。”钱闯江突然道:“是我杀了周良佳、盛飞翔、范淼。袁菲菲帮了我的忙,但她并不知道我会对他们做的事。” 这一句不长的话,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花崇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要一个承诺! “是,你是凶手。”花崇道:“人是你杀的,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闻言,钱闯江好似松了一口气。 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刑警们布好的“圈套”。 “我,我不知道哪里最安全。”钱闯江说:“洛观村到处都是客人,连虚鹿山上都不安全。我……” 花崇猛地想到一个地方,“你把骨灰盒埋在老村小?” 柳至秦眉梢不经意地动了动,为花崇的反应所折服。 钱闯江点头,“嗯,在教学楼西边。那,那里基本上不会有人去。” 警室外,得到消息的李训立即带人赶去老村小。 花崇放在桌下的手忽地握成拳头,柳至秦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虚假的笑容渐渐染上几分热度。 “我就是凶手。”钱闯江再次强调,“是我杀了人。我有动机,两,两个动机。你们可以,可以结案了。” 花崇站起,没有立即告诉他刚才这场对话的真相。柳至秦也跟着站起来,低声道:“走吧,去村小看看。” ?? 在村小教学楼西侧,一个老旧的骨灰盒被挖了出来。 骨灰盒的一侧,封着一张比小孩巴掌还小的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褪色,上面的男子非常年轻。 “刘旭晨……”花崇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骨灰盒。盒子是极易保存指纹的材质,但时间过得太久,附着在上面的指纹不一定还存在。 “我马上拿去检验。”李训说。 “等等。”柳至秦指了指骨灰盒,“先打开看看。” “这这这……”肖诚心有点慌,“这里面除了骨灰,还会有其他什么东西吗?” “难说。火化之后,殡葬师肯定是直接将骨灰装在盒子里。但是这种盒子……”花崇看了看盒身与盒盖贴合的那根线,说:“封盖之后,还能直接打开。” 说话间,李训已经拨开了盒盖,几秒后,一盒子骨灰与碎骨出现在众人面前。 李训戴着手套的手探进骨灰中,找了片刻,摇头道:“这里不方便操作。” 花崇说:“行,你先带骨灰盒回去。” 李训利落地收拾好,与另外两名痕检科的成员大步朝派出所走去,刚迈出几步,却又回过头来,“花队,我想起一件事!” “嗯?” “我们第一次来村小时,我和张贸不是找到一个挂坠吗?”李训说:“就是在这附近!” 花崇登时看向柳至秦。 肖诚心也知道那个挂坠,却没想明白其中的干系,小声问:“怎,怎么了?” “红房子是两年前搭建的,钱闯江转移骨灰盒的时间必然在红房子开建之前。”花崇说:“而我们上次分析过,那个挂坠掉落的时间不早于三年前,这两者在时间上没有冲突。那个游戏叫什么来着?” “《白月黑血》。”柳至秦说:“角色叫麟争,一个萝莉女战神。我查过钱闯江的电脑及一切通讯设备,他确实玩过《白月黑血》,但上线时间不多。网购记录里没有这个挂坠,但不排除他以另外的形式购买。” 肖诚心说:“那个挂坠就是钱闯江的啊?” 花崇垂眸盯着地面,踱了几步,显然已经想到了更深远的地方。突然,他抬起头,吩咐道:“派个人去邹鸣那儿,‘不经意’地告诉他——警察不知道在钱宝田的红房子那儿找什么线索,把红房子都给推了,掘地三尺,却什么都没找到。” “派谁去啊?我?”肖诚心问。 “你不行,要找群众。”花崇果断道:“去找钱宝田,让他去派出所的走廊上哭。邹鸣现在在二楼的警室,只要钱宝田声音够大,他就能听到一件事——刘旭晨的骨灰盒不见了。” 肖诚心终于利落了一回,“我这就去办!” 花崇转向柳至秦,“关于那个挂坠和《白月黑血》这游戏,我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如果挂坠确实是钱闯江掉落的,那他为什么会有挂坠?他根本不像是热衷于购买角色周边的人,这个挂坠很可能是某人送给他的。” “这个人是邹鸣?”柳至秦脑子飞快转着,“他们玩同一款游戏?” “也许对他们来说,《白月黑血》不仅仅是游戏!”花崇眼神变得极深,“我们可能拿得到关键证据了!” ?? 看到物证袋里锈迹斑斑的挂坠时,钱闯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盯着那个已经辨不出面目的小玩意儿看了半天,露出困惑的神色。 “你玩过一个叫《白月黑血》的游戏吧?”花崇在物证袋边点了点,“这就是那个游戏所出的角色周边。” 钱闯江瞳孔骤然一缩,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 花崇耍了点花招,添油加醋道:“刚才我们照你说的,去老村小教学楼西侧寻找骨灰盒。找到骨灰盒的同时,在旁边发现了这枚挂坠。那地方没什么人去过,挂坠应该是你埋骨灰盒的时候不小心掉下的?” 钱闯江似乎非常紧张,眼珠子不断左右移动。 花崇靠近,再问:“是不是你的?” “是。”钱闯江木然地开口,颈部的线条紧紧绷着。 “喜欢麟争?” “什么?” “这个挂坠的角色叫麟争,你喜欢她?” “喜欢!”钱闯江忙不迭地点头,“喜欢!” 花崇眯了眯眼,露出不大相信的神色。 钱闯江立即强调道:“我很喜欢。” “是你自己买的?” “是!” “在哪里买的?” 钱闯江犹豫了,“在……在……” 花崇说:“在漫展上?我听说你们年轻人都喜欢去漫展买东西。” “嗯,就是在漫展上。”钱闯江说。 花崇知道钱闯江在撒谎,但钱闯江是否说真话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钱闯江为什么要顶罪,也不重要了。他已经能够确定,挂坠是钱闯江掉下的,而钱闯江在拼命掩饰挂坠与邹鸣的关系。 当初在头绪全无时,柳至秦说过一句话—— “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突然出现,自有它出现的意义。” 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它是一条本身没有多少信息量的线索,可是它指向的,却可能是足以给真凶定罪的证据。 现在,柳至秦就在搜索这些可能存在的证据。 ?? 钱宝田又一次被肖诚心拦住时,整个人都快崩溃了,险些扬起叶子烟的烟杆就去敲肖诚心的头。 当着别的刑警的面,他不敢造次,但单独和肖诚心在一起,他就没那么多顾虑,拍着大腿骂道:“我那个房子噢!好端端的立在那儿,镇政府那些当官儿的都没打过它的主意!你们倒好,说拆就拆,一点时间都不留给我!你们好歹提前通知我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赔偿什么的我都不敢想了,你们说它是‘违建’,它就是‘违建’了,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哪里敢和你们理论?你们都带着枪啊!” 肖诚心被吼得一个头两个大,“瞎说!你看看我,我就没带枪!” “我搭那房子也花了不少钱呢!我他妈这也只能认栽!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我没什么可以配合你们的了!” “有啊,怎么没有?这样,你把刚才说的那通话拿去派出所再说一遍。”肖诚心说:“群众的诉求我们总得听不是?” 钱宝田狐疑地瞪了瞪眼。 “你听我说。”肖诚心一把揽住他的肩,“到了派出所,你就这么喊……” 听肖诚心说完,钱宝田吓了一大跳,“你想坑死我啊?” “我坑你干什么?你就照着我说的去做。我呢,尽量给你争取一些补偿。行不行?” 钱宝田倒是不相信肖诚心能争取到什么补偿,但发泄一通也好,毕竟肖诚心说了——你上二楼尽管骂,声音越大越好,引来越多人越好,绝对不会有人来阻止你。 ?? 邹鸣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虚鹿山。 他所在的警室看不到红房子,也看不到早已废弃的老村小。他的目光毫无温度,表情看上去和平日没有太大区别。但他知道,自己的心脏跳得有些快。 那个叫花崇的警察,已经窥探到了他的秘密,甚至还猜到了埋在红房子下的东西。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好在这没有关系,他们没有证据。这些年以来,自己一直非常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唯一的知情者钱闯江。 想到钱闯江,他笑了笑。 钱闯江什么都不会说。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他信任的人,那就是钱闯江。 花了十几分钟,他将最近发生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确定没有留下马脚。唯一有问题的是七氟烷。七氟烷太特殊了,警察一定会追查这条线。而邹媚用七氟烷杀了人,并且可能继续用七氟烷杀人。警察说不定会查到邹媚头上去。 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自己不露出破绽…… 眼皮突然跳了起来,他狠狠皱起眉,抬手压住不停跳动的地方。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刚才的想法都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他已经暴露了,已经被盯住了! 没错,他一直很小心,小心到从来不用普通通讯工具与钱闯江联系,从来不在有熟人的地方与钱闯江见面,每一次去羡城、来洛观村都费尽心思。他伪装得很好,“刘展飞”也早已死去了,只要警察不将他与刘展飞联系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手指开始发抖。 是自己错估了警察的能耐吗?为什么警察能查到现在这种地步?他们不是,不是…… 不是很蠢吗?像袁菲菲一样蠢? 十年前,他们将村子查了个遍,也没有查出真相。为什么过了十年,他们就变了? 脑海里,是十年前那场大火。从市里赶来的警察面目模糊,东问西问,自己和钱闯江不过是撒了个慌,就被排除在“相关者”之外。 眨眼间,警察们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变成了同一个人,那人的五官变得清晰,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不久前审问过他的那名警察。 那人叫花崇,据说是市局刑侦支队重案组的组长。 他握紧了拳头,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心虚地安慰自己,联想到一起又如何?他们没有证据!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米皓,11岁时被邹媚领养,改名邹鸣,不是什么刘展飞,刘展飞早就被冻死了,全村人都能够证明! 他双手撑在窗沿,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浮出并不明显的青筋。 看着自己的手臂,他苦笑了两声。 那个重案组组长大概觉得他不像从小流浪拾荒的小孩。当然不像!如果不是周良佳那群可恶的人,他怎么至于流浪拾荒?他家里很穷,但是再穷那也是个避风港,他没有父母,连养父也早早死去,可是他有哥哥啊。哥哥还在的时候,他哪里过过拾荒的生活? 他急促地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没有用,一想到哥哥,他就难以控制住奔涌的情绪,以前如此,现在仍是这样!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有太多过激的行为,这间警室里虽然没有别的人,却一定装有监控设备。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些警察们的眼中。 他低下头,轻轻咬着下唇,片刻后转过身,像靠椅走去。 这时,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骂声与抱怨,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他不由得走到门边,在听清来人骂的是什么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肩膀开始猛烈颤抖。 ——“那是老子全家营生的房子啊!你们说拆就他妈给老子拆了?下面埋着东西?房子也拆了,坑也刨了,有什么东西?不就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坑吗?你们警察干的这叫什么事啊?啊?真有东西老子就忍了,但里面根本没有啊!你们编个理由来整我,当我们农村的老实人好欺负啊?你们赔我房子,赔我房子啊……” 第98章镜像(32) “哥……哥……”邹鸣握着门把手,面色惨白,眼睛红得狰狞,脊背弓起来,痉挛一般发抖。 他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不似人声,最终汇集成沙哑的、不成调的怒吼。 “啊——!!!” 被暂时关在另一间警室里的钱闯江听到了这声吼叫,空茫的眼眸顿时一凛,冷汗从后颈滑向后背,有如滚烫的辣油。 他的胸腔震颤着,牵出并不强烈却令人难受至极的疼痛。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救不了邹鸣了。 小时候,因为太过弱小,所以救不了和自己一样遭受凌辱的刘展飞。 长大了,不再弱小,却依然不能让刘展飞好好活下去。 对于生,他向来没有过多期待。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被母亲生下来,大约就是为了受罪。 和二哥钱锋江不一样,他发木的双眼发现不了世间的任何美好。被钱毛江扇耳光、被钱毛江踩住脑袋、被钱毛江逼着喝尿时,他恨不得一死了之。钱毛江揍他揍得最厉害,比揍钱锋江时还厉害。父亲钱勇每次看到他鼻青脸肿,也只是象征性地骂钱毛江两句。而钱锋江不敢“惹事”,老是远远地看着钱毛江把他往腿下面拉,一脸惊恐,一个字都喊不出来。那时候他才多大来着?还是个八、九岁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啊! 生在这种畸形的家庭,亲情于他来讲,简直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大哥是人渣,父亲是帮凶,二哥虽然也惨,但也不是个好东西。至于村里的其他人,也都是一群冷漠的畜生。 他经常想到死,却不甘心就这么死掉。在死之前,他想杀死钱毛江,再杀死洛观村的所有村民。但他太小了,也太弱了,连从钱毛江的手臂里挣扎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那日去村小的木屋给钱毛江送烟,他一听里面传来的响动,就知道钱毛江在对那个男孩做什么。 他听出了那个男孩的声音——是刘家的小儿子,刘展飞。而刘家,是全村最穷、最可怜的一户。 钱毛江这个人渣,欺负别的小孩也就罢了,居然连刘展飞也不放过! 他死水一样的心翻涌出愤怒,气得双眼发红,气得浑身发抖。可也仅是这样了,他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怎么可能去救比自己更弱小的男孩。 那不是救人,那是送死! 但后来,当他被钱毛江揍得两个眼睛肿到只能睁开一条细线,完全丧失活下去的欲望,颤巍巍地爬上虚鹿山,想要跳崖结束生命时,刘展飞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条湿毛巾。 “你不要死。”个头还没自己高的刘展飞焦急地喊:“钱闯江!你不要死!” 他鬼使神差地退了回去,跌坐在地上的一刻,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他很少哭,更少当着别人的面哭。 哭是示弱与依赖,而他并没有能够依赖的人。 刘展飞将湿毛巾敷在他胀痛难忍的眼皮上,声音稚嫩:“你先歇歇,我给你捂眼睛。捂了就好了,不会坏掉的。钱闯江,你别想不开。我哥说了,死是最不值当的事,所以你不要死,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被刘展飞细小的胳膊抱住时,他突然哭得更加厉害,越来越厉害,根本听不清刘展飞之后还说了什么。 从小被钱毛江欺凌,被家人忽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安抚他、陪着他。 因为年纪相仿,他与刘展飞渐渐成为朋友。虚鹿山的东侧深处是他们的秘密基地,那里杳无人迹,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人会去。 他们在那里打瞌睡、摘野果、抓昆虫,将钱毛江、罗昊,还有村里的其他恶霸忘得干干净净。 那里就像个没有忧愁的仙境。 可在仙境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大多数时候,他们必须面对现实的冷漠与残酷。 直到有一天,刘展飞告诉他:“我哥哥说,很快我们就安全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欺负我们!” “你哥哥?”他疑惑道:“你哥哥不是到羡城上大学去了吗?哪里好远啊,我从来没有去过。” 刘展飞摇头,眼睛调皮地眨了眨,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说:“没有,我哥没有走。我哥只是让村里的混蛋们以为他走了而已。” 那天晚上,他的噩梦在火光中终结了。 钱毛江、罗昊、钱庆、钱孝子、钱元宝被他和刘展飞逐个引到村小,等待在那里的是本不该出现在洛观村的刘旭晨。 14岁的小孩,再嚣张跋扈也不是19岁男人的对手。 他们被杀死,被浇上燃油,然后在大火中化为五具不辨面目的焦炭。 他记得,刘旭晨背着光,向他与刘展飞跑来,染血的脸上带着笑——那笑竟然是他见过的最温柔的笑。 “我走了。”刘旭晨说:“你们照顾好自己。什么都不要说。只要你们什么都不说,警察就不会怀疑我,更不会怀疑你们。明白吗?” 两个小孩坚定地点头。 “不用担心我,警察不会想到我。村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早已离家求学,他们所有人都是我的证人。”刘旭晨接着说:“现在,趁大火还没有惊醒大家,赶紧回去假装睡觉。你们是不满10岁的小孩,没有人会怀疑你们。” 说完,刘旭晨就要走了。 刘展飞喊了一声“哥哥”,刘旭晨笑道:“展飞,再坚持半年。半年后,哥哥回来接你。” “旭晨哥。”他突然抓住刘展飞的手,向刘旭晨承诺:“你救了我,往后就算不要这条命,我也会保护展飞!” 刘旭晨闻言笑了笑,摇头,然后转过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之后,一切如刘旭晨料想,村民们惊慌失措地挑水灭火,和那场大火一起,破坏了现场的所有犯罪痕迹。天亮后,镇里的警察来了,过了两天,市里的警察也来了。很多村民被带去问话,他与刘展飞也去了。不过他们都是孩子,且是村子里最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凶手呢?警察草草将他们放回家,同样被放回家的还有钱锋江。 他在钱锋江的脸上看到了掩饰不住的开心,这个与他没有多少亲情的二哥,居然冲他眨了眨眼,仿佛在说:钱毛江死了!我们自由了!这个家是我们的了! 后来的时日里,警察来来去去,怀疑这怀疑那,可被怀疑的人最终都被放了出来。钱勇和其他几个受害人的父母堵在派出所门口,一定要警察抓到凶手。可最终,警察仍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他与刘展飞一直小心翼翼的,除了在虚鹿山的秘密基地,从来不在其他地方一同出现。 就连钱锋江,都不知道他们是朋友。 刘展飞成天都盼着刘旭晨来接自己。他有些舍不得,但没有说出来。刘展飞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希望刘展飞快乐,刘展飞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 可12月,大雪封山,和雪花一同降临的是刘旭晨去世的噩耗。 他震惊得无以复加,和大人们一同跑去刘家时,刘展飞已经不见踪影。 第二年,有人在洛观村下游发现了刘展飞的尸体。村长和别的村民都说,那就是刘展飞。可他看了一眼,就知道那绝对不是刘展飞。 那个小孩,只是穿着刘展飞的衣服而已! 刘展飞还活着! 他唯一的朋友还活着! 数年后,洛观村一改往日的穷困景象,已是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穷了半辈子的村民个个富了起来,盖小楼、建农家乐、上虚鹿山圈地,赚得盆满钵满。 每每看到那些人油腻而虚伪的嘴脸,他就发自内心感到恶心。 这些连小孩子都保护不了的人,凭什么拥有如此安逸的人生呢?他们付出过什么吗?他们做过一件好事吗? 那个杀了恶霸的人,那个救了自己和刘展飞的人,为什么早已长眠地下? 这不公平! 他很想毁了洛观村拥有的一切,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直到有一天,已经长大的伙伴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少年名叫邹鸣,清秀白净,穿着昂贵的衣服,但他轻而易举地认出——站在自己对面的人是刘展飞! 展飞没有死!展飞回来了! 和刘展飞一同回来的,还有刘旭晨的骨灰。 他们在刘家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将骨灰盒埋了进去。 刘展飞平静地讲起这些年的经历,还有刘旭晨的死因,最后轻声说:“我要报仇。” 他站起来,与刘展飞双手交握,毫不犹豫,“展飞,我帮你。” 从决定“帮忙”的一刻起,他就已经下定决心——帮你报仇,也护你周全。 活着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刘展飞在悬崖边挽留下他,如果不是刘旭晨杀死了钱毛江,他恐怕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庸庸碌碌多活这么多年,能够帮唯一的朋友报仇,顺道让洛观村虚伪的众人自食其果,大概是他人生里唯一有意义的事。 刘展飞的计划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但要在众目睽睽下烧死周良佳三人,风险实在是太大。 他劝刘展飞换其他的方式,同样是烧死,去废弃的村小烧也不错,在虚鹿山东侧的秘密基地烧也不错。 可刘展飞执意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焚烧那三人,说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复仇。 他没有再提出异议,与刘展飞保持着不为人知的联系,尽力满足刘展飞的各种要求。 这几年,他偶尔能感到“活着”的真实感了——自己不再是一具得过且过的行尸走肉,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有“理想”的、活生生的人! 但讽刺的是,只有在策划别人的死亡时,才有这种感觉。 有一次,他去洛城,刘展飞带他四处走走看看,经过一家店时,买了个小玩意儿送给他。 那个小玩意儿,是他们用于联络的游戏里的角色挂坠。 他游戏玩得差,也不喜欢这些东西,但刘展飞送给他了,他便带在身上。 挂坠是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里了,他都不知道。 他与刘展飞唯一一次分歧产生在钱宝田要盖红房子的时候。 他联系到刘展飞,告知刘家的地要被人拿去建房子。 得知那是一栋什么样的房子后,刘展飞却很高兴:“童话小木屋?那很好啊,漂亮又有人气,我哥肯定喜欢。就把它当做一个华丽的墓碑好了。不用担心,那种装饰用的房子顶多在地里打几个浅桩,骨灰盒埋得深,没人会发现。” 他觉得这样不对,不应该这样。 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万一骨灰盒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而且游客是无辜的,他们不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在“坟墓”里买的旅行纪念品带回家。 赶在钱宝田动工之前,他悄悄将骨灰盒挖了出来,没有知会刘展飞,独自一人将骨灰盒埋在废弃村小教学楼西侧。 那里是整个洛观村最安全的地方。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就在他们制定了一个个计划,又否定掉一个个计划时,一个叫袁菲菲的女人来到洛观村。 这个懦弱又狠毒的女人,居然想烧死小孩。 小孩罪孽深重,但大人就一定无辜? 小孩骗了大人,他们就活该被烧死? 那大人做错了事呢?是不是该下十八层地狱? 他发现,袁菲菲居然是周良佳的朋友。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刘展飞本想亲自与袁菲菲接触,但他抢在前面。 所有的风险,他都替刘展飞承担。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袁菲菲将周良佳、范淼、盛飞翔引到他与刘展飞曾经的秘密基地,就像当年他与刘展飞将钱毛江引到村小一样。 他提前支开了刘展飞,让刘展飞去准备助燃物。除了他,袁菲菲谁也没有看见。 他打晕了三个将死的人,对他们使用了刘展飞早已准备好的麻醉药。他特意问过,这药叫什么名字。刘展飞说,叫七氟烷。他将这三个字牢牢记住。 本来,他想亲自布置助燃物、亲自点火,但是刘展飞不答应。 他只得告诉自己——没事,一切罪行都是我犯下的。 周良佳三人被烧死时,他已经回到家中。这里要毁了,旭晨哥的仇也报了,看着惊慌失措的人群,他开心地想。 开心得笑了起来,开心得哼起了哀乐。 其实,他是存着一丝侥幸的——如果这次来的警察和十年前来的一样没用,那他与刘展飞做的事就不会被察觉到,他就不用站出来顶罪了。他还可以像当初对刘旭晨承诺地那样,继续保护、照顾刘展飞。 但来的警察里,有一人叫花崇,还有一人叫柳至秦。他们似乎是很厉害的人物。他逐渐明白,自己和刘展飞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查出真相。 杀了人,总该有人付出代价。 这个人应该是他。 他有作案动机,也有作案的时间。最重要的是,袁菲菲这个关键证人,只认识他,而没有听说过“刘展飞”和“邹鸣”这两个名字。 自己可以保护刘展飞。刘展飞那么聪明,一定不会犯傻自投罗网。 可他没有想到,转移刘旭晨的骨灰盒成了最大的“败笔”。 他听到刘展飞的嘶吼,一声又一声,将伪装多年的面目撕得鲜血淋漓。 他紧贴着墙壁蹲下,双手用力堵住耳朵,但仍旧听见了刘展飞的喊叫—— “啊!啊!啊!” 他哽咽出声,渐渐意识到,自己被那两个警察骗了。 渐渐意识到,自己保护不了刘展飞,也守不住承诺。 ?? 钱宝田的骂声那么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刀一般戳在邹鸣心里。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冷静几乎消逝得无影无踪,脑中仅剩下一个认知——哥哥的骨灰盒丢了! 怎么会不见?地坑里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不可能啊!自己明明将骨灰盒好好埋起来了!钱闯江明明说过钱宝田搭房子时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谁拿走了哥哥的骨灰盒?拿到哪里去了? 哥哥现在在哪里? 他发狂地冲撞着警室的门,像重伤的野兽一般咆哮。他已经顾不得警室里装有摄像头,顾不得自己是被警方紧盯的嫌疑人。此时此刻,他只想奔去红房子,看看骨灰盒到底在不在坑中。 如果真的不在了…… “不!”他甩着头,眼神变得狂乱,猛烈跳动着的心脏像要炸开一般。 几分钟后,他仍旧没有冷静下来,反倒更加激动。 钱宝田高喊着:“你们把我家的地都掏空了!什么都没有!你们该怎么赔偿我?啊?” 他浑身激灵,终于喝道:“开门!开门!放我出去!” 门内的摄像头记录下了他的每一个动作,而门外的警察听到了他每一声怒吼。 花崇说:“开门,带他去坑边。” 门被打开的刹那,邹鸣就冲了出来。他脸上再也不见之前的冷漠与淡定,横眉竖目,眼中的血丝像要化作一股接一股的鲜血,从眼眶里淌出来。他几步跑到钱宝田跟前,拧住钱宝田的衣领,嘶哑地喊道:“你刚才说什么?我哥在哪里?你把我哥弄哪里去了?” 钱宝田吓得腿脚打颤。肖诚心那孙子只保证警察不会动他分毫,可没保证群众也不动他分毫啊! “我我我……”钱宝田口齿不清,“我不知道!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哥!你去找警察!是他们要拆我的房子!我他妈比你还委屈!” 几名警察上前,架开了邹鸣。邹鸣发出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怨毒地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想找你哥?”花崇睨着他,“行,跟我来。” 感觉到按在肩上的力量稍有松懈,邹鸣一把挣脱开,速度极快地向花崇扑去。可花崇的反应显然比他的速度还要快,单手一挡一拨,便轻而易举地将他制住,在他耳边冷冷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想找你哥,就他妈老实点儿,跟我来!” 邹鸣抖得厉害,勉强支住身子,一双眼睛里全是仇恨,好似被封存在皮囊里的怪兽终于撕破血肉,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肖诚心往后退了一步,把吓傻的钱宝田推进一间警室。 花崇还穿着柳至秦的毛衣,腰上连枪都没有别,冲楼梯口抬了抬下巴,“走。” ?? 红房子的木头、钢架、玻璃被扔在路边,刘家原来的地皮上被挖出一个大坑,里面空空如也,除了毫无生气的泥土、砂石,什么都没有。 邹鸣瞳孔缩紧,双腿一屈,直接跪在地上。 泪水从他血红的眼里涌出来,让他本就狰狞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 片刻,他跌跌撞撞地爬进坑中,大约因为太激动,直接从上面滚了下去,干净的衣服变得脏污,脸也被蹭出血痕。 他茫然地跪在坑底,嘴唇不停动着,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哥,哥……” “刘展飞。”花崇站在坑边,居高临下喊道。 邹鸣抬起头,绝望地喊道:“你们把我哥弄到哪里去了?” “你是刘展飞。十年前被冻死在河里的小孩不是你,你从洛观村一路走到了楚与镇,给自己起了个名字,米皓。”花崇垂着眼,“是不是?” 邹鸣就像听不懂一般,“我哥呢?” “我问你是不是!”花崇厉声道:“想要见到刘旭晨,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邹鸣肩膀颤抖,乌紫的嘴唇被咬破。 花崇声量一提,“是不是?” 邹鸣幅度很小地点头,哀声道:“我哥呢?” “在刘旭晨突发脑溢血当天,周良佳策划跳塔自杀,造成交通拥堵,急救车绕远路赶到羡城科技大学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花崇说:“你查到这件事时已经是邹媚的养子。你到周山公墓偷走了刘旭晨的骨灰盒,将骨灰盒埋在这里——你们曾经生活过的家。你与钱闯江重逢,谋划杀死周良佳三人,为刘旭晨报仇!” 邹鸣置若罔闻,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我哥呢?” “七氟烷是你从邹媚处偷来的。在别人眼中,她是完美的女强人,但你与她生活在一起,你知道,她是个专门对小女孩下手的杀人魔。”花崇蹲下来,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撑着地面,“刘展飞,你是个可怜的人——你的兄长以保护你的名义杀死了五个男孩,你的养母以救赎的名义残害弱小无辜的小女孩。他们都是罪人!他们不敢光明正大地对抗命运的不公,只敢对比自己弱小的人下毒手,并给恶行冠以‘正义’的名号!你在他们的抚育下长大,继承了他们灵魂里最肮脏最黑暗的一面!你残杀周良佳三人,他俩的恶毒,尽数投映在你的行为里!” 大约是“恶毒”两个字刺激了邹鸣,他抖得整个人都抽搐起来,歇斯底里道:“我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是为了保护我!” “保护?”花崇冷笑,“凶手不配说保护。他保护的是什么?是你这个焚烧三人的杀人魔?” 邹鸣捂住耳朵,喝道:“我哥呢!他在哪里!” “告诉我十年前发生的事,还有你杀害周良佳范淼盛飞翔的经过。”花崇慢慢地说着:“我就将刘旭晨的骨灰还给你。否则……” 邹鸣扬起脖颈,发出一声哀怨的大吼。 花崇无动于衷,只等他的坦白。 杀手的讲述,与基于线索的推测相差无几。但让花崇意外的是,十年前,刘展飞曾经遇到过一个叫米皓的流浪儿。大雪纷飞,米皓穿着单衣,被冻得瑟瑟发抖。刘展飞将自己的衣裳脱了下来,披在米皓的身上。 他们约定,要一起活着走出山林,走到大城市里。 但活下来的,只有刘展飞一人。 天空阴沉可怖,浓云化作秋雨,将土坑浇成湿淋的水坑。 邹鸣被拽了起来,怔怔地望着花崇,气势早已弱了下去,哑声问:“我哥呢?” 花崇不再搭理他,转身向派出所走去。 凶手的口供固然重要,但另一项证据却更加重要。 ?? 窗外电闪雷鸣,柳至秦盯着眼前的显示屏,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邹鸣和钱闯江都已删掉了《白月黑血》这款游戏的客户端,账号里的聊天记录也一并被删除。 可是,删除并非意味着不存在。 游戏开发商的主服务器里,仍然保留着他们的聊天记录。那每一段对话、每一个字,都是他们的犯罪证明。 警室的门被打开,柳至秦侧身望去。 花崇的头发和衣服被雨水打湿,急切地问:“搜索得怎么样了?” 柳至秦站起身,拿来一条干毛巾,“该拿到的,都已经拿到了。” 花崇接过毛巾,疲惫地按住太阳穴,“辛苦了。” “应该的。”柳至秦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帮他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这边基本上解决,我得马上赶回洛城。”花崇说:“陈韵肯定还活着。” “嗯。”柳至秦点头,“我和你一起回去。” 话音未落,警室里响起手机铃声。 花崇一看是曲值,连忙接起。 电话那头极其嘈杂,曲值的声音和无数噪音一同传来,“我们找到陈韵了!活着!” 花崇猛一闭眼,胸中一块大石落地,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走廊上有人喊道:“我操!仇罕那傻逼想自杀!” 第99章镜像(33) 洛观村派出所并非每一间警室的窗户都装有隔离网。若不是一名警员在监控中注意到仇罕翻窗的举动,并及时赶到将他拖了下来,此时他已经从四楼摔下去。 四层楼的高度,不一定当场摔死,但摔残却是肯定的。 谁都没想到仇罕突然来这一出,就连花崇都有些惊讶。 案子查到现在,脉络已经相当清晰,不管是虚鹿山案,还是女童失踪遇害案,都与仇罕没有任何关系,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没错,他是王湘美的准继父。王湘美被邹媚盯上,并最终惨遭毒手有他与王佳妹照顾不上心的原因。但他即便内疚,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选择结束自杀。况且他根本不像在为王湘美的死感到内疚,从头到尾,他都在逃避、推卸责任。 如果他真有哪怕一分一毫内疚感,他就不该出现在洛观村,而是陪伴在王佳妹身边,并积极配合警察查找凶手。 “没道理啊!”张贸抓着头发,“仇罕又不是凶手,既不用死也不用跑,为什么要跳楼?别是精神出问题了吧?” “肯定不是为了跑。”肖诚心说:“窗外什么支撑物都没有,跳下来腿都断了,还跑什么跑?” 这时,派出所一名民警气喘吁吁地跑来,“仇,仇罕说想见花队!他说,他说他杀了人,想坦白!” “什么?”张贸惊得破了音,“他杀了人?谁?” “邹鸣搞出的动静全派出所的人都听到了。”柳至秦说:“仇罕知道我们抓到了这个案子的凶手,联想到自己,觉得躲躲藏藏这么多年,终于躲不过去了。走吧,去会一会他。” 赶向审讯室的路上,花崇说:“我们查王湘美的案子时,仇罕一直躲躲闪闪,不愿意与我们接触,之后还抛下王佳妹,一个人跑到洛观村来‘度假’。我一直觉得他可能做过什么违法犯法的事,但没想到是杀人。他藏得够深。” “藏得越深,精神上的负荷就越大。否则他到洛观村之后也不会日日酗酒。”柳至秦道:“他犯下的是命案,而我们连着查的两个案子都是命案,也许每次和我们接触下来,他都离崩溃更进一步。刚才邹鸣的怒吼最大程度刺激了他,他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对他来说,现在的邹鸣,就是不久之后的自己。” “嗯。”花崇点头,停在一间警室门口。 徐戡这个当法医的临时客串了一回医生,确定仇罕身体无恙,此时正从警室里出来,朝里面指了指,“进去吧,他已经镇定下来了。” ?? 仇罕额头上挂着一层虚汗,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我,我杀过人。”他低着头,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意直视面前的重案刑警。 花崇淡淡地问:“在哪里?什么时候?” 仇罕头垂得更低,喉咙发出低沉的挣扎闷响,汗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几分钟后,他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19年前,我16岁,在,在茗省曼奚镇,杀死了一个不到30岁的男人。” 柳至秦的神经瞬间绷紧,“曼奚镇?” 19年前,在邹媚离开曼奚镇之后不久,她的前夫梁超被人捅了十几刀,当场毙命。当地警方一直没能抓到凶手,唯一能确定的是——凶器是梁超自己的刀,而凶手在刀柄上留下了一枚指纹。 时至今日,凶手仍旧逍遥法外。 这种案子非常难破,也非常好破。难破在于人海茫茫,只要凶手确保自己在任何场合不被录取指纹,就永远不会被抓住;好破在于只要凶手的指纹被录入库中,他的信息就会被锁定。 仇罕始终低着头,既没看到柳至秦凝重的神情,也没听出对方语气中的惊讶。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既害怕,又体会到一种19年来未曾体会过的轻松。 终于说出来了! 终于不用再躲躲藏藏地过日子! “你们可能没有听说过曼奚镇这个地方。那是个很偏远的小镇,在边境上,很穷,也很落后,落后到城里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不过曼奚镇的建筑很有特色,适合写生。”仇罕盯着自己的手,语气比刚开口时平静,“我是洛城本地人,小时候学了很多年美术,当时觉得自己将来一定会走上画画这条路来着。我去曼奚镇,是因为听说那里有很多与众不同的房子,街道也很有特色,生活开销很低,既能画画,也花不了多少钱。” 花崇看着眼前这个颓废邋遢、没有丝毫艺术灵气的男人,完全无法想象出对方当年背着画板时年少轻狂,又意气飞扬的模样。 “我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仇罕的额角时不时鼓起,“对喜欢画画的人来说,那里的确是个好地方。可能对男人来说,也是个好地方吧。” 柳至秦刚从曼奚镇回来,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仇罕接着说:“那里的女人过得特别惨,和大城市里的女人不一样,她们……” 花崇打断,“说重点。你为什么要杀人?怎么杀的?” 仇罕尴尬地擦了把汗,“好,好,说重点。我,我……” “你杀的那个人,是不是叫梁超?”柳至秦突然问。 仇罕两眼圆瞪,就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先是僵硬地坐直,而后猛烈地颤抖起来。 花崇叹了口气。 片刻,仇罕惨笑两声,摊开双手,眼里有泪光,“你们果然已经查到我了!我逃不掉的,我逃不掉的!杀人偿命啊,我根本躲不掉!” 柳至秦眯了眯眼,喉结滚动,却没有告诉他——警方并没有将梁超的死与他联系起来。自己知道19年前曼奚镇有个叫梁超的人被捅死,仅仅是因为梁超是另一桩杀人案嫌疑人的前夫。 世上的事有太多巧合,大约这也是恢恢法网的组成部分。 仇罕抹掉眼角的泪,开始讲述尘封19年的血案。 当年,16岁的他还是个热血少年,怀揣画家的梦想前往茗省的边陲小镇。曼奚镇的自然风光和人文建筑令在钢筋水泥城市里长大的他着迷。他在便宜的招待所住下来,每天背着画板外出写生,晚上去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吃饭。 在曼奚镇待得久了,他渐渐发现,这是个严重重男轻女的地方。男人可以随意打骂女人,女人不能还手;各家各户的家务事都由女人包揽,男人只负责工作,但在落后的小镇,男人们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工作可做,他们游手好闲,没事就去茶馆喝茶打牌,靠着上头拨下来的扶贫资金过活;每家都有很多女孩儿,儿子几乎都是弟弟,如果一个女人没能给丈夫生下儿子,那她就必须生到不能生为止;在城里被禁止的“野B超”横行,女人们有了身孕,都会被送去检查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一些怀着女孩的女人,会被拖去打胎。 这太残忍了,他无法理解。 有一天,他亲眼看到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被拖进医院。那女人蓬头垢面,大声喊着:“让我生下来吧!让我生下来吧!” 无人理会。 最令他感到胆寒的是,强行拖拽那个女人的数人里,居然有三个女性。她们看上去年纪不小,想必已经为人母,可逼迫另一个女人打胎时,她们竟然比在场的男性更加兴奋。 是兴奋,甚至还有喜悦。 他想不通这样的表情为什么会出现在她们脸上。 那天,他破例没去写生,而是找到镇政府反映情况,可一腔正义、血气方刚敌不过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 那些坐在办公室的人告诉他,这地方就这样,女孩生下来就是受罪,政府管不了,也没法管,如果有女人想彻底离开这里,去外面生活,那政府会出力,尽可能地帮助她。可是生活在这里的女人极少有人能鼓起勇气离开,她们已经习惯了被压迫,习惯了被管束,你给她们自由,她们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从外地调来的年轻基层干部拍着他的肩说:“你这个外地人就别掺和了,好好画你的画。一个人连自救的勇气都没有,我们就算想救她,也是白费力气。你还小,才16岁,你什么都不懂。我来这儿两年了,看也他妈看够了。” 他气不过,却也无计可施。那个基层干部说得对,自己才16岁,花的还是父母的钱,连正式的工作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