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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毒_分节阅读_212

警员兴奋道:“是!说不定就是她杀了范淼三人!”

    不,不对!

    看着警员精神奕奕的脸,花崇忽然觉得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

    在虚鹿山上布置火堆的人胆子极大,心思却也极细。并且要在那种情况下烧死三个活生生的人,心理抗压能力也必然非常出众。

    这三个特征,袁菲菲一个都不占。

    她胆子很小,一句话就能吓得直哆嗦,恐惧全部显露在眼中,且那种神态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她的心思也算不上细腻,否则不会用微信向周良佳表达诉求,更不会在去过犯罪现场之后,将从山上带回的泥土留在客房里。

    心理抗压能力她更是几乎没有,此时她在另一间警室里的情绪化举动就是证明。

    但她又确实很可疑、很有问题!

    她为什么要让周良佳约人来洛观村旅游?

    为什么三次独自前来,次次都住在村小案受害者的家中?

    她和钱毛江、钱庆、罗昊有什么关系?

    她昨天晚上避开监控,去早已废弃的村小和虚鹿山干什么?

    她为什么要谎称自己只是在村里散步?

    如果周良佳三人是她杀的,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

    正想着,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外。

    竟是许升。

    “你,你们说,如果想起了什么,要及时告诉你们。”许升不安地搓着手,往走廊尽头望了望——那里正是袁菲菲所处的房间,“我想起了一件初中时发,发生的事,不知道对你们破案有没有帮助。”

    花崇连忙让他进来,关上门,见他太紧张,于是将烟和打火机放在他面前。

    他忙不迭地抽出一根烟,打火,点燃,深吸一口,过了半分钟,才勉强镇定下来。

    “别紧张,慢慢说。你提供了线索,我们肯定会保护你。”柳至秦在他对面坐下,而花崇走去窗边,“唰”一声将窗帘拉上。

    “这件事和袁菲菲有关。”许升刚说一句,又解释道:“但我没有说她是凶手的意思啊!”

    “你尽管说,我们自己会判断。”柳至秦道:“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必须是事实,不能编造。我的同事目前正在羡城摸排走访。初中时发生的事,你知道,你的同学可能也知道。你如果说了假话,经过对比,我很快就能查出来。”

    许升连忙摆手,“都这个时候了,我为什么要骗你们警察?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话!”

    “嗯。”柳至秦点头,“那就开始吧。你们初中时发生了事?”

    “和我没有关系!”许升再一次撇清自己,咽了咽唾沫,道:“内什么,袁菲菲念初中时追过盛飞翔。”

    闻言,花崇与柳至秦眼色皆是一变。

    “追是指的告白?”初中生之间的“追求”,柳至秦实在想不到别的方式。

    “嗯。但盛飞翔看不上她,没答应。那时候盛飞翔和范淼关系很好,打架、收保护费都在一块儿,盛飞翔把袁菲菲拒绝之后,就和范淼一起耍她。”

    “耍?”花崇问:“什么意思?”

    许升一愣,立即解释:“不是那个‘耍’,就是欺负她,逗她好玩儿。”

    “说具体些。”

    “唔,我想想。”许升低下头,组织了半天语言,“初中生不是有挺多早恋的吗?我们那初中不好,男的很多都是混子,女的呢,就爱跟这些混子混在一起,可能感觉特有面子吧。当时范淼和盛飞翔是混得比较好的,范淼很酷,盛飞翔长得帅,特忧郁的那种,很多女的都喜欢他,袁菲菲就是其中之一。”

    花崇抿唇靠在窗边。他倒是没想到,袁菲菲和盛飞翔还能有这一层关系。

    “你们别看袁菲菲现在长得挺好看,念初中时她又丑又胖,脸上还长了很多青春痘,戴着一副眼镜,性格也不怎么开朗,只和几个女的玩得好。在我们男生眼里,她就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丑女。”许升说着感叹道:“不过女大十八变,只要会化妆会打扮会拍照会P图,就不可能丑到哪里去。”

    柳至秦见他要扯远了,问:“盛飞翔是因为她长得丑,才看不上她?”

    “当然了!她胆子小,又文静,平时话都很少跟男生说,喜欢盛飞翔之后,居然敢给盛飞翔写情书。但追盛飞翔的女的都排到校门外了,班花级花多的是,还有高中的学姐。盛飞翔哪里看得上她啊?”许升低声道:“别说盛飞翔,我也看不上她。”

    花崇道:“你和袁菲菲不在同一个班,这事连你都知道,并且记得,是因为当时闹得挺大?”

    许升直点头,“盛飞翔当场就扔了她的告白信和礼物,全校都知道了!那个学期袁菲菲简直成了笑柄,很多女的骂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连盛飞翔都敢追,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了张什么歪瓜裂枣的脸。”

    花崇眼皮跳了跳,脸色阴了下去。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不漂亮,也不开朗,各方面都与“优秀”无缘。喜欢上一个长相英俊的男生,表白被拒绝,礼物被丢弃,此后被同学嘲笑羞辱——这一段极不愉快的经历会在袁菲菲的心里留下什么?

    “我说这话不太合适,毕竟我和盛飞翔后来也算是朋友,他现在都过,过世了……”许升又结巴起来,“不,不过……”

    “不过什么?”柳至秦问,“把你想到的都说出来。”

    许升深吸一口气,“不过他初中时真,真不是个东西!”

    “他喜欢欺负女同学,仗着自己长得帅,仗着受欢迎,随意玩弄别人的感情,很轻浮,也很虚伪,是吗?”花崇已经想象出盛飞翔青春期时的模样。

    “嗯,嗯!”许升道:“应该就是不懂事,没有长醒吧。成年之后,他就很稳重了。在洛城第一次见到他,我都觉得他变了个人。可能男人小时候都是那样吧。”

    花崇不赞同这种说法。事实上,很多性格恶劣的混子都比同龄人先步入社会。经历社会的洗礼后,他们渐渐变得圆滑、会做人。多年后再次见面,时常给人一种“浪子回头”、可靠的感觉。

    但并非所有男人小时候都像他们一样以捉弄人为乐。他们成年后的成熟、可靠也绝不能将他们年少无知时做过的荒唐事一笔勾销。

    “你还记不记得,盛飞翔当时是怎么欺负袁菲菲的?”柳至秦接着问。

    “记得一些。”许升说:“他经常把袁菲菲叫出来,让她当跑腿的。揍倒是没揍过她,毕竟她是女的。袁菲菲也是傻,都被拒绝了,还任由他呼来唤去,没什么骨气……”

    “他们这种畸形的关系维持了多久?”

    “没多久,盛飞翔很快就交了个女朋友,是另一个学校的校花。像袁菲菲这种丑女,逗一会儿有趣,久了盛飞翔也觉得烦了吧。”

    “也就是说,在这之后,他们两人就没什么交集了?”花崇问。

    “差不多,后来大家都不在一所学校了,联系就断了。”许升抓了两下头发,“我也是这几年才再次见到袁菲菲,她完全变了,容倒是没整,就是五官张开了,也?了,青春痘没了。相貌虽然还是比不上周良佳——周良佳以前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来着,但是也算个漂亮姑娘了。”

    柳至秦略感不解,“她和盛飞翔再次遇上,相处起来不会尴尬吗?为什么还会成为朋友?”

    “前几次聚会都是周良佳拉着袁菲菲来的。其实也说不上多尴尬吧,毕竟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大家都不懂事,现在都是成年人了,谁还计较那么多呢?我听说盛飞翔还跟她道了歉,夸她长漂亮了。有次喝了酒,盛飞翔还开玩笑,说想追她来着。”许升又点起一根烟,“我们平时不怎么联系,聚会也就插科打诨,袁菲菲看着像早就不计较了,多个朋友多条路,但是她心里到底怎么想,只有她自己知道。也就是出了这档子事,你们又非要我回忆从前,我才想起他俩之前的事,我没有说袁菲菲是凶手的意思啊!”

    花崇眯了眯眼。许升的表情和语气都相当可笑,一边假惺惺地给袁菲菲开脱,一边旁敲侧击说袁菲菲和盛飞翔、范淼有矛盾。就好比一个人将另一个人骂得狗血淋头,末了又来一句——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啊。

    柳至秦又问了几个问题,许升一一作答,紧张道:“你们看,该配合的我都配合了,我也没有作案的动机和时间,主舞台边的摄像头都拍到我了。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我只请了几天假,假期结束我还得赶回去工作。一个人在外打工,不容易啊!”

    柳至秦看了看花崇。花崇摆手:“今天太晚了,开山路容易出事。明天再走吧。”

    许升如蒙大赦,赶紧道:“好,好。我就在洛城,哪里都不去。如果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向我了解,我随叫随到!”

    ??

    又一次被请到问询室,袁菲菲的状态比上午还要糟糕。

    花崇拿着一个小号物证袋晃了晃,“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袁菲菲盯着物证袋,眼中流露出不解与惊慌,“土?泥土?”

    “在你房间里发现的土。”花崇将袋子放在桌上,直视着袁菲菲的眼睛,“你说你昨天和周良佳分开之后,她回‘山味堂’与范淼三人会和,你去村口那家菌子店吃晚饭,然后回到‘山味堂’,之后再次出门,在村里散步。”

    “是啊。”袁菲菲紧拧着眉,“菌子店的老板娘还和我说过话。”

    “没错,她还记得你。”花崇语速不快,“但你在她店里用餐时是下午5点多,她并不知道你之后去了哪里。”

    袁菲菲手指搅在一起,“我,我还能去哪里?我就在村里散,散步啊。”

    “村里公共摄像头不少,如果你在游人多的地方散步,为什么没有一个摄像头拍到你?”花崇语气一变,“还是说,你去的地方人烟稀少,根本没有摄像头?”

    袁菲菲睁大眼,更加惊慌,“为什么这么说啊?摄像头都有盲区的,拍不到也很正常吧。”

    见她还不愿意说实话,花崇叹了口气,“这物证袋里装的土,是你从虚鹿山上带下来的。”

    袁菲菲似乎懵了,汗从额角滑落,“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把山上的土带下来?”

    “户外鞋的鞋底有繁复的防滑纹,最易携带泥土。袁菲菲,你昨天晚上到虚鹿山上去了吧?”

    “我没有!”袁菲菲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反驳,声音发颤,“我没有上山,我在村里散步!”

    “不可能,‘山味堂’每天都会清理地板。你前天上过虚鹿山,粘在鞋底的泥土在一天之后已经掉落得差不多。但你房间里出现的泥土不少,明显是刚被带下来的。”花崇向前一倾,“昨天晚上,你上虚鹿山去干什么?”

    袁菲菲半张着嘴,脸上血色褪尽,“我,我……”

    “你不仅去了虚鹿山,还去了以前的村小。”花崇继续逼问:“你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事?”

    “不,你胡说!”袁菲菲站起来,似乎想逃离,但腿脚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一步也挪不动。

    花崇静静地看着她,语气稍有改变,“你和盛飞翔,只是单纯的老乡吗?”

    听到这个名字,袁菲菲瞳孔猛地一缩。

    “很多年前,你喜欢他,而他伤害过你。和他一同戏弄你的,还有范淼。你一直记得当时被羞辱的感受,对吗?”花崇轻声问。

    袁菲菲用力甩头,声音带上了哭腔,“你在说什么?我们只是朋友!我为什么会喜欢他?”

    “是吗?那这个问题暂且略过。”花崇点了点桌子,“是谁组织这次旅行?”

    “我不知道!”袁菲菲颤抖着坐下,“你问过我,我也回答了。挺早以前大家就说想一起出来玩一回,这次时间刚好能凑在一起……”

    “不,你在撒谎。”花崇打断她,“是你向周良佳提议到洛观村赏秋,并且催促了她很多次。后来,周良佳约到了范淼,范淼叫来盛飞翔和许升。对你来说,许升可来可不来,但盛飞翔和范淼必须来。”

    袁菲菲哑口无言,汗一滴一滴落下。

    “在你们这个老乡小团体里,你从来不是特别积极策划、参加活动的人,向来是周良佳拉着你去参加聚会,这次怎么突然变了?”花崇问:“洛观村对你来说是个很特殊的地方吗?算上这次,你今年已经来旅游了四回了。”

    闻言,袁菲菲如遭雷击,僵在座椅上。

    “今年3月、5月、6月,你三次只身前来。是这里的风景格外吸引你?还是这里发生过的事格外吸引你?”

    袁菲菲抱住头,哭了起来,“他们的死和我无关,真的和我无关!”

    ??

    山里昼夜温差大,下午花崇把柳至秦的毛衣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此时不得不再次穿上。毛衣最易吸味,在会议室放了一阵子之后,多了烟的味道,好在并不难闻。

    花崇只扣了一枚扣子,斜靠在派出所走廊的墙上,左手缩在袖管里,右手正揉着太阳穴。

    袁菲菲情绪近乎崩溃,什么都不愿意说,既不承认初中时曾向盛飞翔表过白,也不承认昨天夜里去了虚鹿山和村小。但这两点根本不容她辩驳——第一,前往羡城走访的同事已经证实许升的话,第二,客房里的泥土、村里的摄像头都证明她没有在村里散步。

    至于三次独自到洛观村、催促周良佳组织秋游,就更是证据确凿。

    看上去,她就是因为初中时的遭遇,对盛飞翔、范淼怀恨在心,并迁怒范淼曾经的女友周良佳,忍气吞声多年,处心积虑地报复他们三人。

    这个动机并非说不通,但在细节上却极其矛盾——的确有人忍辱多年,潜心谋划复仇,但这种人受性格影响,必然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袁菲菲为了当年告白遭到羞辱的事报仇,她不该像刚才那样失态。

    她是个情绪化的人,而凶手具有超乎寻常的冷静。她就像一块拼图,而凶手是底图。她这块拼图完全合不上底图。

    从她表现出来的性格分析,她成年之后能原谅盛飞翔、范淼,并和他们成为朋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确实不在乎了,认为那时候大家年纪都小,不成熟,现在长大了,又都在洛城生活,彼此关照一下,偶尔出来聚个会也不错。

    但她为什么要把人约到洛观村里来?并且无法解释昨天晚上为何跑去虚鹿山、村小。

    这太奇怪了。

    “幸亏我多带了件衣服。”柳至秦从警室里出来,带上门,“不冷吧?”

    花崇摇头,将毛衣裹得更紧,“袁菲菲还是老样子?”

    “嗯,不愿意开口。”柳至秦道:“她现在显露出来的情绪特征,完全不符合我们所做的犯罪侧写。”

    “但证据都指向她。”花崇吁了口气,“她把人带到洛观村来,肯定有她的目的。不过这个目的不一定是烧死盛飞翔三人。”

    “我最在意的是她为什么会住在村小受害人的家里。”柳至秦说:“难道她是想知道什么?她和十年前的案子有关?”

    “不应该。”花崇摇头,“曲值他们已经查清楚了,她生在羡城长在羡城,直到18岁到洛城念书,才第一次离开家。她不可能是钱毛江那个案子的参与者。”

    说到这里,花崇一顿,看向斜对面的一间警室。

    警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一名警员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眼熟的男子。

    显然,那间警室里刚结束了一场问询。

    柳至秦也向那个方向看去,只见钱闯江转过身,木然而冰冷的目光像生锈的剑一般刺了过来。

    与他视线相交时,花崇本能地拧了拧眉。

    第87章镜像(21)

    “他没有不在场证明,有作案可能。”花崇盯着钱闯江的背影,低声自语。

    此时仍在派出所出没的,都是在第一轮调查中被划归“待查”一方的人。他们无法证明命案发生之时,自己不在现场。

    “他的状态一直很奇怪。”柳至秦看向转角处的楼梯,钱闯江已经从那里下去了,“上次和这次,他都给人一种木讷却又无情的感觉。”

    “我主观上认为,像他这种人,做得出任何超乎常人想象的、残忍的事。而且他是生在洛观村,长在洛观村的村民,他熟悉这里的一切,知道山上和村里每一个摄像头的拍摄范围,想搞到一套工作人员制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作案之后,他能轻松地、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现场。”花崇说着摇摇头,“但是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凶手。而且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杀害范淼三人,他根本没有动机。”

    “我在想,钱闯江和袁菲菲会不会存在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关系?”柳至秦双手揣在冲锋衣的口袋里,“我只能查到袁菲菲住过‘山味堂’,但没有办法查到袁菲菲住在‘山味堂’期间,和钱家兄弟有无接触。如果有接触,他们会聊什么?”

    “钱锋江倒是好推测——他喜欢跟女性互相撩拨,自诩风流倜傥。袁菲菲独自前来,化妆打扮之后,是城市熟女的派头,和钱锋江平时接触的女人全然不同。钱锋江肯定对她感兴趣,接着主动搭讪,聊一些无关痛痒、娱人娱己的闲话。”

    “聊着聊着,袁菲菲就把话题引到了十年前的村小案上。”柳至秦突然道。

    花崇眼尾一动,眉心轻微蹙起。

    柳至秦继续说:“袁菲菲三次来洛观村,每次都住在村小案受害者的家中。范淼三人被烧死时,她不仅去了虚鹿山,还去了村小。之前我们一直认为她或许和村小案有关,但事实却是,十年前她根本没有到过洛观村。那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她是个好奇者?她对村小死了五个小男孩的案子极有兴趣?”

    花崇马上明白过来,点头,“村口那家菌子店的老板娘说过,一些游客是因为对十年前的案子感到好奇,才跑来旅游。”

    “如果这是一条线索。”柳至秦来回走了几步,“她好奇的原因是什么?”

    “有人只是单纯地对某件事感兴趣。了解感兴趣的事,会给他们带来无以伦比的乐趣。”花崇目光一凛,“而有的人在试图了解一件事时,带着极强的目的性,他们是为了模仿!”

    柳至秦神色也有了细微的变化,“从袁菲菲的性格来分析,她不像是那种单纯对凶案感兴趣的人。相反,‘惧怕凶案’才符合她的性格特征。她到洛观村来,住在受害人家里,与受害人家属接触,‘为了模仿’的可能性更高。”

    “那假设这就是村小案、虚鹿山案的一个连接点,袁菲菲三次前来洛观村的原因是想要实地了解村小案,从而模仿出虚鹿山案。到这里,逻辑上没有问题。”花崇低头沉思,语速很慢,“但是即便抛开她不符合我们所做的侧写这一条,她作案前后跑去村小的行为也很古怪。时间紧迫,她完全没有必要去村小。有去村小的工夫,为什么不处理掉鞋底的泥土?去村小有什么意义?难道是还愿?”

    柳至秦摇头,“这不可能。”

    “对,不可能。”花崇无意识地摸着毛衣的纽扣,“所以倒推回去,得出的结论就又和以前一样——她的行为在逻辑上与凶手是撕裂的。”

    柳至秦的目光落在花崇玩纽扣的手指上,一时有些走神。

    花崇的手指说不上漂亮,但比很多常年与枪为伴的特警修长,骨节也很好看,带着十足的力度,虽然有茧,但毫不影响整体观感——大约是底子太好的缘故。指甲像是不久前才剪过,剪的时候可能太匆忙,或者是不走心,只是剪短了,却没有修整,线条并不圆滑,右手无名指和食指剪得太深,都贴着肉了,不知道剪的时候有没有很痛。

    如此想着,心尖居然麻了一下,痛痒痛痒的。一个想法跃跃欲出,又被强行摁了回去。

    “小柳哥?”大概是注意到身边人正盯着自己发呆,目光直直的,花崇突然叫了一声。

    柳至秦连忙回过神,轻咳一声,掩饰刚才的失态,说:“最开始时,我们其实是在分析钱闯江。说着就扯到袁菲菲身上去了。”

    花崇眉梢一挑,手指从纽扣上挪开,摸了摸下巴,“不排除多人作案的可能,尽管从过去的经验看,这种讲究仪式感的案子,凶手几乎都只有一个人。”

    “嗯,因为丧心病狂者很难找到一个完全信任的人。他们心理扭曲,仇恨一切,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瞧不起。而杀人这种事,必须合作得天衣无缝。”柳至秦说:“对凶手来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拖累。”

    花崇捂住脸抹了一把,“别说凶手,有时我都觉得,人多了是拖累,尤其是那种不大容易指挥、悟性较差的人。但人少了又忙不过来,就像现在,突然接手两个性质恶劣的案子,重案组人手不够,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积案组做事效率确实差了些。”柳至秦明白花崇指的是谁。

    花崇叹气,“不过没有他们,单靠重案组和刑侦一组还真不行。就说肖队吧,我有时看着他就着急,但他其实也做了事,也出了力。”

    “嗯,每个人的能力都有差别。”柳至秦说,“不可能让每个人都一样出色。”

    花崇脱口而出,“如果我手下的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柳至秦眼中一闪。

    “我就打个比喻。”花崇发现自己说溜了嘴,解释道:“你比较聪明,悟性特别高,我心里想什么,不说你都知道。”

    解释完又发现,这解释好像也有些糟糕。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花崇索性继续说案子,“我明天去见钱锋江,问一问钱闯江的情况。如果钱闯江确实有问题,照他们这岌岌可危的兄弟情,他这个当哥哥的也许能提供一些线索。”

    “嗯。”柳至秦抬手在耳根挠了两下,“我去钱庆、罗昊家,看他们还记不记得袁菲菲。”

    此时夜已经深了,但是派出所仍然一派忙碌。和钱闯江一样,一些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游客和村民被留在警室,继续接受调查。

    从一间警室经过时,花崇听到一把熟悉的男声——“你们还要我说多少次?我喝了酒!在房间里睡觉!”

    花崇驻足,“仇罕?”

    柳至秦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扫了一眼,“去看看?”

    ??

    再次见到仇罕,花崇险些没认出来。这个长相普通的男人像几天之间苍老了十几岁,还算茂密的头发白了许多,胡子拉碴,皮肤油腻粗糙,眼中布满红血丝,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夹克,上面糊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污迹,整个人显得分外邋遢。

    一看到花崇和柳至秦,刚还怨声连天的仇罕突然安静下来,嘴唇微张,眼中渐渐浮出恐惧与焦急,“你,你们……”

    “这案子也归我管。”花崇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将手中的烟盒抛给仇罕,“自己点。”

    警员见这架势,知道这里不需要自己了,跟花崇说了一下仇罕的情况,就快步离开。

    柳至秦坐了警员留下的座位。

    花崇翻了翻问询记录,眼皮一动,“你住在‘罗家客栈’?”

    洛观村只有一户人家姓罗,“罗家客栈”是罗昊父母开的农家乐。

    “便宜果然捡不得!摄像头坏了居然不换!这不是整人吗!”仇罕骂完表情一僵,心虚地垂下眼睑。

    花崇险些冷笑出声。

    问询记录上写得明明白白——仇罕称,自己来到洛观村后,一直住在价格相对便宜的“罗家客栈”,平时上上山,逛逛村,喝酒睡觉,很少与人交流。事发之前,他觉得很困,买了酒回房间喝,之后就睡了,直到被外面的喧哗吵醒。

    如果“罗家客栈”有监控,那么必然拍得到他进出客栈的时间。但不巧的是,摄像头坏了一周,没修。工作人员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回来,更说不清他后来有没有再出去。

    如此,他根本无法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

    王湘美失踪时,他为自己不换茶馆的摄像头百般辩驳。而现在,当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时,他愤怒地指责“罗家客栈”不换摄像头是整人。

    柳至秦“啧”了一声,“王湘美的案子还没结,你急急忙忙跑来洛观村,是想逃避什么?”

    一听到这个问题,仇罕的眼神变得更慌,“我,我只是想出来散个心。知道的我都交待了,我又不是警察,就算我留在洛城,也抓不到杀害湘美的凶手……”

    他说得极没有底气,眼神一直躲躲闪闪,即便在停下来时,唇角也不自觉地动着,喉结不断起伏,精神高度紧张。

    ——这一切,都在花崇眼中。

    没有不在场证明,被暂留在派出所,任何人都会焦虑,甚至情绪失控,但一个完全无辜的人,面对警察不间断的询问时,愤怒、委屈、不甘会超过恐惧与慌张。而仇罕呈现出来的,却是恐惧多过愤怒。

    花崇慢悠悠地摸着下巴,心里有了几个猜测。

    “看样子你不太关心警方能不能侦破王湘美的案子,也不关心王佳妹现在过得怎么样。”柳至秦冷冷地笑了笑,“那暂时你就留在这里吧,协助我们调查昨天的案子。”

    “协助”两个字,柳至秦说得很重,仇罕五官顿时扭曲了一下,冷汗从额角淌下。

    他低下头,咽着唾沫,没有说话。

    离开警室,花崇说:“你故意用‘协助’两个字刺激他,是看出他非常害怕与警方打交道?”

    “嗯。他的情绪不对,他害怕与警方接触。”柳至秦边走边说:“我们调查王湘美一案时,他离开洛城,可能就有逃避警方的原因。他肯定没有想到,洛观村会发生这么大的案子。”

    “只有一种人会像他这样畏惧警方。”花崇眯了眯眼,“他做过不能被警方知晓的事。”

    这时,肖诚心从楼上匆匆跑来,“花队,花队!”

    “嗯?”花崇转过身。

    “有两个大学生,急着回去上课,跟我的队员闹起来了。”肖诚心还是那副焦急毛躁的样子,但好歹有立场和主见了,“我的想法是只要洗不清嫌疑,天王老子都不能走,必须留在洛观村。”

    花崇笑,“没错啊。”

    “但学生不好对付啊!”肖诚心苦着脸,“说什么课业不能耽误,耽误了学校要追究责任。这些臭屁孩子,一个个伶牙俐齿的,好像他们缺了一堂课,咱们国家的卫星就上不了天。”

    “现在想起不能缺课了?扯他们的淡。”花崇毫不留情地拆穿,“九月正是开学季,跑来这儿浪之前怎么没想到会缺课?出了事才知道得回去上课?”

    “理是这个理,但不好这么跟他们说啊。”肖诚心叹气,“毕竟是大学生。”

    “大学生怎么了?”花崇好笑,“大学生的身份是免罪牌还是什么不得了的通行证?啧,未成年时需要保护,成年了还得搞特殊?让让,我去瞧瞧。”

    ??

    楼上最大的一间警室,坐着两名洛城理工大学的男生,见门被推开,都抬头张望。

    在上楼的路上,花崇已经从肖诚心处听来这两人的情况。他们一人叫邹鸣,19岁,一人叫吴辰,20岁,同校不同专业,都是校街舞社的成员,和另外四名社团成员一道来洛观村旅游。昨天晚上,另外四人在酒吧玩,人证和监控证明都不缺,而他二人自称在虚鹿山上参加音乐会、登山,但摄像头没有捕捉到他们的身影。

    如今,消除嫌疑的四人已经回了农家乐,打算明天一早就赶回学校,邹鸣和吴辰却只能留下。

    花崇打量着两人——邹鸣长得比较秀气,个头不高,上穿衬衣与羊绒背心,下穿一条九分牛仔裤,说了声“您好”,似乎挺有教养;吴辰一副户外健将的打扮,板寸头,横眉竖目,虎头虎脑的,双手一直捏成拳头,很生气的样子。

    肖诚心说他们和警员闹起来了,其实闹的只有吴辰一人,邹鸣几乎没有说话,事不关己地坐在一旁,好像既不担心缺课,也不担心被当成了嫌疑人。

    “警察都像你们这样办案吗?”吴辰声音浑厚,自带几分咆哮感,“你们就不能先查查动机?我根本不认识被烧死的人,我有什么动机去作案?”

    花崇唇角抽了一下,被大学生教导“查动机”,这还是头一回。

    吴辰越说越激动,眉飞色舞的,将坐在他旁边的邹鸣衬托得越发安静。

    “同学,你先坐下。”花崇道:“你这手臂再挥舞下去,都快打着你旁边那位的脑袋了。”

    邹鸣眼中闪了闪,茫然地看了吴辰一眼。

    “你看我做什么?我又没真打到你!”吴辰愤愤道:“你也说几句啊,傻坐着干什么?再不争取,我们真得被当做嫌疑人留下来了!”

    “留就留吧。”邹鸣无所谓道。

    “你!”吴辰低声骂了句脏话,“你缺课无所谓,我他妈再缺课就要被记过了!”

    “那么怕缺课,还来这儿玩什么?”花崇抱臂,把刚才跟肖诚心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吴辰气红了脸,阵仗极大地往椅子上一坐,哼哼道:“你们想查就查,反正凶手不是我,也不是邹鸣!”

    “你说你昨天晚上独自在虚鹿山未经开发的区域尝试登顶。”柳至秦已经看完问询记录,此时目光落在吴辰衣裤、登山鞋的污迹上,“你根本不知道邹鸣在哪里、在干什么,怎么如此确定他是无辜的?”

    “啧!你看看他这弱鸡!”吴辰说着提了提邹鸣的衣服,作势要把人拉起来,邹鸣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他自讨不快,只得松手,讪讪道:“就他这身板这胆量,杀什么人?我看他连鸡都杀不了!”

    花崇看向邹鸣,问:“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喂喂喂,这个问题不是问了无数遍了吗?怎么还问啊!”邹鸣还没说话,吴辰先不满了,“他不都说了吗,在火堆边听歌!”

    邹鸣点点头,语气平淡,“嗯,我在离主火堆和主舞台比较远的地方听歌,一个人,可能没有人注意到我,也没有摄像头拍到我。”

    花崇看了看问询记录,上面的确是这样写的。

    位于虚鹿山半山腰的摄像头几乎都安装在主舞台附近,一些角落根本拍不到。如果邹鸣一直没有靠近主舞台和主火堆,那监控没能拍到他也不奇怪。

    “难道你们一日找不到凶手,我们就一日不能回学校吗?”吴辰又开始咆哮。

    “你精神怎么这么好?”柳至秦说:“登了一晚上山,白天又不断接受问询,现在还这么中气十足。”

    “你想诈我?”吴辰气鼓鼓的,一拍胸脯,“我就是体力好,我和案子无关,你关我再久,也别想从我身上找到线索!”

    “这不叫‘关’。”柳至秦笑了笑,“你们这是留下来配合警方查案,明白吗?话不可以乱说。”

    邹鸣叹了口气,扯扯吴辰的衣角,“你别喊了,这是命案,我们暂时留下也是应该的。”

    吴辰扯回自己的衣角,“你就是不懂争取!”

    “争取不争取都没用。”花崇拍了拍手中的问询记录,隔空点了点吴辰,“你,别给我瞎嚷嚷。案子查清楚了,我自然会放你回学校,也会向校方解释情况。现在你跳得再厉害,也走不出洛观村一步,不信你就试试。”

    吴辰拳头握得更紧,眼神却明显怵了,半天才毫无气势地“哼”了一声。

    邹鸣则是像没听到一样,只是眨了眨眼。

    ??

    “昨晚行迹不明的一共26人,包括袁菲菲、钱闯江、仇罕,还有刚才那两名大学生。”离开派出所,花崇吸了一口深夜的冷空气,又道:“谁都有作案时间,但就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只有袁菲菲一个人有作案动机。”

    “而她又是心理状态最不稳定的一个。”柳至秦将褪到胸口的冲锋衣拉链往上一提,拉到贴近下巴的位置,“还是得继续查啊。”

    花崇听到拉链的声音,回过头,忽然问:“你是不是冷?”

    柳至秦一愣,“没有啊。”

    “你这冲锋衣,好像没有抓绒?”花崇说着伸出手,在他手臂上捏了两下,“果然没有。”

    “这个季节还用不着抓绒。”柳至秦只好道:“我不冷,只是户外有风,吹着脖子有点儿凉。”

    花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毛衣,“我还是还给你吧,这件比你那冲锋衣厚实多了。”

    “别。”柳至秦连忙阻止,“毛衣还给我,那你穿什么?”

    我不穿也行,穿你的冲锋衣也行——花崇想了想,没能说出口。

    “我不怕冷。”他只得说。

    “不怕冷也穿着。”柳至秦说:“都给你了,还还给我?”

    花崇觉得再争执下去就显得矫情了,摸了一下空空的胃,问:“你饿不饿?”

    忙了一天,中途只匆匆吃了一顿饭,早就饿过了,此时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但是出来吹了会儿风,就想往肚子里填些热乎的东西。

    “要不去村口那家菌子店吃份砂锅米线?那个热,也方便。”柳至秦建议道。

    花崇想起那位被钱毛江伤害过的老板娘,“好,就去那家。”

    村里出了大事,本该营业得热火朝天的烧烤店几乎都大门紧闭,一条街走下来,居然只有村口的菌子店还在做生意。

    老板娘脸上半分忧色都没有,乐呵呵地招待着解决温饱的客人。

    花崇招手,“老板娘,两份菌子米线。”

    老板娘抬眼,“哟!又是你们!等等啊,我家男人不在,做菜上菜都是我,快忙不过来啦!”

    柳至秦拉开两条凳子,坐下,看了看周围吃菌子汤锅和米线的人——都是明天才能离开洛观村的游客,一些农家乐今天没做饭,他们只能出来找吃的。

    “我想起来了。”花崇说:“这家的老板叫钱生强,在26个无法证明行迹的人之中。”

    柳至秦往后厨看了一眼,“那老板娘还这么高兴?”

    花崇撕开卫生套装的塑料膜,“上次我就注意到,他俩关系不睦。”

    柳至秦挑眉,“我没发现。”

    花崇笑,“你观察没我仔细。”

    不久,老板娘把两份砂锅炖的菌子米线端出来。花崇随口问:“昨天晚上钱生强没在店里?”

    老板娘已经知道他们是警察,摆摆手:“鬼知道他死哪儿去了!这店白天晚上都我一个人操持,他想起了才来搭个手,累噢,有男人没男人一个样。嗨,警察兄弟,昨晚那些人是谁害的,你们查出来了吗?”

    “你很好奇啊?”花崇挑起一戳米线,放在沾汁碟里。

    “自家村里烧死了人,能不好奇吗?”老板娘哈哈笑,“跟你说,其实大家都好奇,不好奇的都是假装不好奇。”

    “你倒是看得透。”

    “说说呗,查出什么线索了没?”

    花崇有些无奈,“查出来了现在也不能告诉你啊。”

    老板娘咧嘴,“我上次跟你们说了那么多!”

    “那这次也说说看?”柳至秦笑道:“你这么好奇,心里肯定有些想法。”

    老板娘扭了扭身子,想法倒是有,“但说了怕你们不信。”

    “你倒是说啊。”花崇吹了吹滚烫的菌子。

    “我啊……”老板娘压低声音,“我觉得有人想毁了我们整个村子!”

    花崇的筷子一顿,“为什么?”

    “不爽呗!”老板娘说:“你别看我们现在过得好像都挺好,但是内里贫富差距大得很!就说我们家,我们家就穷,好在我心态好,不跟别人比。‘山味堂’就富,日子比我们家好过多了。你们说,有人穷,有人富,穷的会不会嫉妒富的?”

    花崇放下筷子,眼神微微一深。

    老板娘说的这种情况,在城市里倒是挺常见,但是在乡村里……

    “我们这村子里,以前是全村都穷得响叮当,有钱的没几个。现在说是都富了,但是对比啦落差啦比以前还大。”老板娘继续道:“嫉妒心可是很可怕的呀,有的人说不定会想——反正老子富不起来,你们和老子一起玩完算逑!”

    柳至秦与花崇对视一眼,都看明白对方心里的想法。

    老板娘说完就忙去了,花崇道:“我们之前只注意到了受害人,忽略了这起命案可能引起的后果。”

    “嗯。洛观村会受到巨大影响,如果处理得不好,村民们赖以生存的旅游业可能会就此崩溃。”

    ??

    次日一早,钱锋江赶到派出所,不等花崇提问,就紧张道:“我三弟可能有问题!他想毁了我们整个村子!”

    第88章镜像(22)

    后半夜吹了一场大风,各家各户院子里的桂花掉了大半。清晨,洗清嫌疑的游客已经离开,“山味堂”难得一见地冷清下来。昔日繁忙的前厅空无一人,连应当值班的前台小妹都不在,后院更是找不到人的影子。钱闯江四处转了一圈,唇角竟爬上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

    他举目看了看钱锋江的房间,那儿门窗紧闭,也不知里面有没有人。再看父亲钱勇的房间,同样是门窗紧闭,不过里面肯定没有人——钱勇在医院住了那么久,也许在这个深秋,就会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无动于衷地想象着父亲的死亡,眼中没有一丝感情,目光就像被冰水浇过一般发凉。须臾,他垂下头,在原地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挽起衣袖,拿来一根扫帚,走去后院的桂花树下,从容地清扫掉落满地的桂花。

    钱锋江喜欢这些一到秋天就散发浓郁香气的桂花,喜欢一切关乎“浪漫”的东西,他却毫无感觉,只觉得地上的一片金黄看上去很是碍眼,就像即将枯死的落叶一般。

    死了,不就该被清理扔掉吗?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落叶如此,桂花如此。

    人,也如此。

    “山味堂”的后院很大,有假山有池塘。前些年钱锋江附庸风雅,让人种了许多桂花树,如今大量桂花铺洒在地上,清扫起来算个不小的工程。但钱闯江并不恼,一点一点地扫着,甚至因为心情太美妙,而哼起了不成调的歌。

    那歌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似乎正传达着哼唱之人的喜悦。

    在“山味堂”做了多年帮工的李大婶循着声音找来,正要喊一声“老三,派出所来人了”,就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

    她狐疑地望着扫地的钱闯江,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哼的歌有些渗人。

    但为什么渗人,她又说不上来。

    她咽下一口唾沫,仔细一听,渐渐辨出旋律,手臂上顿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钱闯江此时正在哼的,居然是家中死了人之后在灵堂播放的哀乐!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哀乐本身浑厚而沉重,寄托着亲人的哀思,但钱闯江偏偏是面带微笑,用极其轻松欢愉的语调哼出来。

    那笑容,那调子,那古怪的“噔噔”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李大婶浑身发麻,寒意陡生,咽喉像被掐住一般,僵了片刻后,忙不迭地夺路而逃。

    听得身后传来的动静,钱闯江这才停下哼唱,也停下清扫桂花的动作,看向前厅的方向。须臾,唇角诡异的笑容逐渐淡去。

    ??

    派出所人来人往,走廊上充斥着骂声与喊声,相当嘈杂。不过警室的隔音效果不错,只要关上门,外面的声音就成了能够被忽略不计的轻微闷响。

    花崇已经不是头一次与钱锋江打交道,但见对方如此焦躁不安还是头一回。

    钱锋江向来重视仪表,出门在外总是收拾得像模像样,不管面对男人还是女人,都竭尽全力展现出最完美的一面。但今天,他却连基本的整洁都无法保持——头发没有梳整齐,胡子没有剃,衣服还是昨天那一身,上面沾着几点污迹。

    看上去,他就像匆匆忙忙从家里跑出来的一样。

    “吃过早饭了吗?”花崇将一个面包、一盒牛奶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拖开对面的靠椅坐下。

    他用力摇摇头,没有动食物,问:“这里能抽烟吗?”

    花崇点头:“你自便。”

    直到深吸一口烟,钱锋江的情绪才稳定了一些,起皮的嘴唇动了动,“我弟……钱闯江肯定做了什么!他有问题!”

    “嗯,你说,我听着。”花崇并不激动,起身,推开窗户,以便烟雾飘散。

    “他,他很不对劲!”钱锋江抽完一根烟,立即再点一根,“自从前天晚上虚鹿山上烧死了三个人,我就发现他的反应很不对,像,像疯了一样。”

    “怎么个疯法?”花崇面上冷静,内心却并非如此。只是钱锋江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他如果再将心头的烦躁表现出来,钱锋江可能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好像很开心,一直在笑,那笑吓死人,笑得我浑身发毛。他,他还跟我说什么死了好,大家一起完蛋。”钱锋江说着抖起腿,“我承认,我和他一直不怎么亲近。尤其成年以后,我们各自有了各自的交际圈,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也不清楚我的生活。但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爱不爱笑我是知道的!他这个人,一年到头都木着一张脸,笑一次那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笑这种表情,好像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他脸上!”

    说到这里,钱锋江一顿,抬手按住眼皮,似乎那里正在不受控制地跳动。

    过了十来秒,钱锋江才继续道:“但听说虚鹿山有人被烧死,他居然笑得特别开心!你能想象那场面吗?大家都很着急,他却一个人‘咯咯咯’地笑!刚出事的时候,我情绪比较激动,担心这一烧,就把咱们村发展旅游这条路烧没了。他突然说大家一起完蛋,我吓了一跳,来不及细想就推了他一把,叫他滚。昨天,我琢磨他的反应,越想越觉得奇怪,就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笑得更奇怪,说什么火把财源烧空,全村一起穷死,挺好。你听听!他这说的是什么话?”

    花崇右手虚握成拳,轻轻抵在唇边。

    昨天晚上,受到菌子店老板娘的启发,他和柳至秦讨论过虚鹿山上的命案可能给洛观村带来的后果——游客不再前来,旅游收入断绝,整个村子重归贫穷。

    由这个后果可以推出凶手的动机,从而推出凶手另一个可能的身份,即洛观村里最不富裕的一部分人。

    钱闯江分明是洛观村最富有的人之一,是洛观村发展旅游的最大受益者之一,为什么会有相同的想法?

    这在逻辑上根本说不通。

    钱锋江吸烟很快,没多久烟缸里就堆满了烟灰,插满了烟头,“昨天你们不是在查哪些人没有不在场证明吗?前天晚上,我们谁都不知道钱闯江去了哪儿,我问他他也不说。昨天他从派出所回来,行为变得更加诡异,一个人面带微笑站在后院,我他妈以为他在干嘛呢,走近才发现,他居然在哼哀乐!我操,吓死我了!”

    钱锋江缓了口气,脸色却越发惨白,接着说:“而且他哼哀乐时面向的方向,是,是……”

    “是”了半天,钱锋江哆嗦起来,舌头像突然打结一般,吐不清字。

    花崇皱着眉,想象了一下钱闯江深更半夜面带微笑哼哀乐的样子,不得不承认的确有些渗人。

    而钱锋江直接看到了那副画面。

    半分钟后,钱锋江似乎终于捋直了舌头,恐惧道:“是村小的方向!就是钱毛江被烧死的那个村小!我,我现在怀疑,他就,就是凶手!钱毛江、钱庆那些人,还有这次死掉的三个人都是被他杀死的!他是个精神和心理都有问题的变态,正常人不可能有他那种反应!”

    花崇右手支着额头,脑子飞快地运转。

    照钱锋江的描述,钱闯江具备虐杀案凶手的特征。而在十年前与现在的两桩命案里,钱闯江都有作案时间,甚至有作案动机。但他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明显?他身为洛观村的“上层富人”之一,为什么想让洛观村回归贫穷?如果他真是凶手,周良佳三人是随机被选出的“祭品”吗?十年前他才10岁?他杀得了钱毛江五人?

    钱锋江抱住头,肩膀颤抖不已,“以前我没有跟警察说过,钱,钱毛江死的时候,钱闯江他也在笑,嘴里也在哼歌。我当时听不明白他哼的什么歌,现在想来,可,可能也是哀乐!”

    花崇神情一肃,“十年前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不知道他可能就是凶手啊!”钱锋江喊了出来,“我只是,只是以为他和我一样恨钱毛江!钱毛江那个人,无恶不作,在外面欺负别人,在家里欺负我和钱闯江,没人管得了!我们的父亲,那个躺在医院等死的老头子,到现在都向着钱毛江!十年前我们才多大?我他妈差点被钱毛江打死!我们都希望钱毛江去死!钱毛江后来真的死了,死得还挺惨,被烧成一块黑碳,我开心都来不及!我没有想过谁是凶手,只觉得这人是为民除害!”

    钱锋江说着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我根本没有想过,钱闯江可能就是,就是……”

    就是杀害钱毛江的凶手!

    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花崇回过头,“谁?”

    “花队,是我!”张贸在外面说:“小柳哥让我来叫你,钱闯江到了。”

    闻言,钱锋江神情一绷,惊恐全盛在眉间。

    花崇看他一眼,“这里是派出所,没什么好怕的。”

    钱锋江慌张地点头,“你现在要去审问他?”

    “去跟他聊聊。看他怎么说。”花崇站起来,“我让其他警员过来,还有什么话,你可以向他们说。”

    ??

    钱闯江穿着修身的风衣、款式时髦的休闲西裤,脚上是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尖头皮鞋,胡子和头发都经过打理,似乎是精心打扮过,才来到派出所。

    推开门的一刻,花崇几乎产生了幻觉——坐在这里的是钱锋江,而刚才那个邋遢的男人才是钱闯江。

    不过皮肤黝黑、五官粗犷的钱闯江实在不大适合这身装扮,看上去颇有“东施效颦”的效果。

    如钱锋江所言,钱闯江唇角挂着笑,那笑容让人很不舒服,就像凭空听到指甲刮黑板的声响。

    柳至秦已经在警室里了,手边摊开的记录本上却一个字都没有写。

    花崇打量着钱闯江,发现他不仅是穿着有了明显的改变,整个人散发的气场也和上次在“山味堂”见面时截然不同,不那么木讷压抑了,好似突然之间轻松了不少。

    “心情挺好?”花崇状似随意地问道。

    钱闯江抬起眼,笑容未消,“还行。”

    “昨天你已经接受过与案件有关的问询,但今天我还是得亲自问问你——前天晚上,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问询记录上,钱闯江的回答是——在村边的小河钓鱼。

    但这一说法无人为证,没有谁看到他钓鱼的经过,也没有摄像头在案发时拍到他的身影。而他也没有将钓到的鱼带回“山味堂”。

    他的话,就像漫不经心扯的谎。

    提问之后,花崇一直盯着钱闯江。

    钱闯江几乎纹丝不动,默了许久才道:“我去了村小,不是新村小,是出过事的那一个。”

    柳至秦指尖不经意地动了一下,问:“去那里干什么?昨天为什么说去河边钓鱼?”

    钱闯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神情一改过去的茫然,竟有了几许懒散和戏谑的意味,“去村小和去河边有区别吗?反正都没有人为我作证。不管去哪里,我都没有你们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如果你们认定虚鹿山上的人是我杀的,我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他们是你杀的吗?”花崇完全没有被他的情绪左右,冷声问道。

    警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空气里浮着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片刻,钱闯江咧嘴笑道:“你觉得呢?”

    球被扔了回来,花崇半分不乱,“他们三人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钱闯江笑出声,“把这个村子打回原形算不算?”

    花崇眯了眯眼。钱闯江此时说的话与反应证明钱锋江没有撒谎。这个举止异常的人,的确希望让洛观村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旅游业毁于一旦。

    可是为什么?

    “你是洛观村经济发展的受益者,且是最受益的人之一。”柳至秦向前一倾,问:“洛观村发展得越好,你就过得越好,洛观村越富有,你就越富有。为什么还想毁掉它?”

    钱闯江沉默了,眼中像蒙了一层雾,似乎又回到了之前那种木讷的状态。

    许久,他才道:“因为不配。”

    “不配?”花崇问:“什么不配?”

    钱闯江摇摇头,不再说话。

    “那钱毛江呢?”花崇又问。

    听到这个名字,钱闯江眉心猛然紧蹙,但很快又松开,笑道:“他死了,最开心的就是我和我二哥——钱锋江。”

    ??

    身上疑点太多,钱闯江被暂时留在派出所。

    上午气温回升,花崇已经脱掉了柳至秦的毛衣,此时正站在走廊尽头的露台,被阳光照得虚起双眼。

    柳至秦走过来,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两块雪糕,“在小卖部买的,听说是小时候的味道,尝尝?”

    花崇接过一块,见已经有些融了,连忙咬了一口,微拧着的眉松开,“比洛城的好吃。”

    柳至秦笑,“价格也比洛城的便宜,才一块钱。”

    两人吃雪糕的速度都很快,花崇扔掉两根小木棍,问:“你觉得钱闯江会是凶手吗?”

    “他很像凶手。”柳至秦道:“至少比袁菲菲像,但我总觉得哪里没对上。”

    “我也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花崇点头,“他具备作案的能力,也有作案的渴望,但十年前杀掉钱毛江等人、前天杀掉范淼等人的不一定是他。”

    “最关键的是,他没有亲口承认,我们也没有找到证据。”柳至秦握着栏杆的把手,“钱闯江显然对村里出事感到兴奋,他刚才表露出来的情绪不是装的。但他前后的言行充满矛盾感——他好像希望我们认为他与案子有关,甚至认为他就是凶手,却不给出答案,不承认,不解释,连最基础的辩驳都没有。我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花崇道:“我倒是琢磨出一种可能。”

    “嗯?”

    “他想打乱我们的阵脚,看我们因为他而忙碌。”

    柳至秦蹙眉,“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假设他就是凶手,那他这么做可能是为了拖延时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们无法给他定罪,而有的证据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假设他不是凶手,他突然?这一滩浑水,要么说明他精神有问题,要么……”花崇顿了顿,“他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并因为某种原因,打算帮助这个凶手。”

    “我查过他的网络痕迹以及手机通讯,他的联系人中没有可疑的人。”柳至秦说:“他在网上呈现出来的性格非常孤僻,和他本人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不是凶手,却认识凶手,他和凶手是通过什么方式沟通联系?现在这个年代,总不至于靠写信吧?”

    “你还别说,村子里真有个邮局。”派出所算是洛观村最高的建筑之一,加上位置很好,站在顶层的露台上,基本上能够将整个村子尽收眼底。花崇说着往栏杆外指了指,“就那个红房子,看到了没?”

    柳至秦向前探身,“那好像是个卖纪念品的时光邮局。”

    “去看看?”花崇建议道。

    柳至秦略感不解,“你不会真认为钱闯江跟谁用信件联系吧?就算他寄过信,也不会在那种面向游客的纪念品店寄啊。”

    “看看再说。”花崇说着就朝走廊里走去。

    柳至秦叹了口气,快步跟上。

    ??

    红房子修得不错,像童话里精灵们住的木屋。透过玻璃窗,看得见摆放在里面的各式纪念品,还有一整面贴着明信片的墙。

    若在平时,店里肯定有不少填写明信片的游客。但现在,红房子的门却是关着的。

    “游客差不多都走了,还留在洛观村的说不定与案子有关。”柳至秦站在门外,“看来老板懒得做生意了。”

    花崇绕着红房子走了一圈,“你觉不觉得这个房子有点奇怪?它的装饰风格和其他农家乐、餐饮店完全不同。”

    “其他都是中式,只有它是西式,走的是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