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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用相思

    容苏明摔断两根肋骨,在病榻上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正正错过歆阳四季的暮春和盛夏。

    当日身上夹板拆下的时候,容家主乖巧得像个刚刚入学的蓬头稚子,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今时,蹲在门外走廊下等着被主人牵出去溜圈的小狗,正哈哈哈地吐着舌头散热,模样比它主人更是乖巧几分。

    乖得花春想都动了去逗耍逗耍它的心思。

    奈何她怕狗,小狗那么大一只,如何乖巧她都不敢主动靠近,只能坐在院子的荫凉里等大夫给容苏明拆线。

    断掉的那两根肋骨是用过简单的开刀手术接上的,骨头长好后需要把固定骨头的东西取出来,然后再次将刀口缝合即可。

    开刀以及缝合的过程在麻佛散的帮助其实并不痛苦,只是过程存在顶大的风险,万幸,容苏明当初开刀后只一连发了几日高烧,最后都硬生生挺了过来。

    今次拆完线,这命大的家伙就算痊愈了,想到这里,花春想心情愉悦地把石桌上的牛肉干扔给小狗一块,被小狗准确无误地一口吞下,几乎都不带嚼的。

    “你慢些吃,没人跟你抢。”再扔一块过去,小狗的大尾巴立马欢快地摇摆起来。

    小泊舟左手举着根啃掉一半的牛肉条,右手捏了小树枝,蹲在主母旁边五六步远的木架子下,正津津有味地在玩蚂蚁。

    穗儿新提一壶凉茶过来,给小泊舟到了杯,“泊舟过来喝点水,那牛肉条咸得甚。”

    “哦好的……”小泊舟扔下树枝,刚从地上站起来,那边改样就从起卧居里出来,为身后人挑起了门帘。

    被改样恭恭敬敬引出来的,正是今日来给容苏明拆线的济世堂医者金大夫。

    “金大夫辛苦,”花春想被穗儿扶着站起,笑迎济世堂最擅医筋骨的中年大夫,“真是麻烦您了,快快坐下歇会儿,吃口茶润润——青荷,给金大夫倒水净手,穗儿去斟茶。”

    巧样在屋里照顾容苏明,改样忙过来帮主母夫人招待金大夫。

    金大夫颧高面瘦,三角眼,颇有架子,抖袖坐到铁信遮挡出的荫凉下,端起茶盏喝下大半盏凉茶,又矜持地抹了抹胡须,“容夫人客气了,拆那点线不足道辛苦。”

    穗儿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像金大夫这样的医者,立在主母身后侧没过来给他续茶,改样恭敬立于主母夫人另一侧,在花春想再度开口发出声音的同时,她过来给金大夫添了茶水。

    花春想笑问金大夫道:“多谢金大夫妙手回春,仁心仁术,只是我家阿主此伤初愈,我们这些外行人,照顾时不知该注意些什么?”

    金大夫沉吟片刻,似有犹豫。

    于花春想来说,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只能继续微笑——近些日子来她圆润了不少,眉眼温和地微微笑起时,让人觉得亲切又和善,“万不会少了金大夫的辛苦钱和诊金。”

    穗儿从袖兜里掏出袋沉甸甸的诊金,塞给金大夫。

    被客气金大夫了两句,“容夫人真是客气了,治病救人本就是我们医家本分,谈不上辛苦不辛苦,”接过钱袋掂掂分量,觉得可以,才继续道:“容家主的伤里外基本皆愈合,外伤注意十五日内莫坐热汤莫泡澡即可,至于肋骨,最好再有三个月的静养。”

    “如此,”花春想虽然非常心疼钱,但还是示意了穗儿又给了一袋,“家母老说伤骨头就要补骨头,可这些日子来我家主实在吃腻了骨头汤,是以这吃喝方面,可有何要注意的?敢请金大夫教我。”

    这回容家主肋骨受伤,自头至尾都是金大夫在负责治疗,他也当真从容家多捞去不少好处,如今容苏明骨伤已愈,金大夫自然要多捞一点是一点。

    两小袋银两卧在两个手里,足足有十几两,金大夫满意,“吃喝也没必要特别补什么,正常即可,”视线扫过容夫人那隆起的肚子,突然话头一转,“容夫人这日子也快了罢?”

    “然也。”花春想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穗儿将身挡过来,倒了杯凉茶喊泊舟,“过来端了水去喝,待会儿吃咸了又要吃不下饭。”

    泊舟鼓鼓嘴,过来端水喝,小狗瞧见泊舟喝水,博关注般“汪呜”了一声,泊舟果然端着无盖广口茶盏过去喂小狗。

    “……”金大夫似嘲似讽地呵笑一声,朝泊舟努了努嘴,“这小奴真有趣,与犬同盏而饮。”

    主院门口,方绮梦正好进来,手里提着两只沉甸甸的盒子,“舟舟,你上次在徽客居相中的那套四宝给你买回来了,哦还有别风轩的那套南红玛瑙棋子——哎呀,家里有客人在呀?!”

    论演技,方总事万里挑一。

    金大夫一脸诧异带疑问,舟舟?徽客居的文房四宝?别风轩的南红玛瑙棋子?容家这小仆倒底是何来头?!

    金大夫不由得扭过头来再度仔细打量那小孩,十二三的年纪,加上娘胎里的一年,那就正好是十四年前!!思及此,金大夫微微瞪大了眼睛,这孩子莫非是当年……

    小泊舟哒哒哒跑去接方绮梦手里的东西,改样亦过去帮忙拿东西,花春想趣道:“绮梦姐莫再拿泊舟消遣逗闷子了,回头要是他真相中了徽客居和别风轩的东西,我看你给他买不买。”

    “凭什么我买,你家容苏明挣的钱又没给我,”方绮梦边和花春想说话边迈步过来,直到走近了才“呦”出声来,好似刚看见金大夫一般,面上带了两分意外神色,叉手:“原来是金大夫在这里,来给苏明复诊?”

    “呵呵,是方总事啊,老朽来给容家主拆线,不过已经拆罢了,”金大夫慢吞吞收起手里钱袋,神色变了变,叉手道:“只是许久不见方夫子了,令尊安否?”

    “劳您挂念,家父安着呢,”方绮梦简单回了一句,不待金大夫再寒暄,她便转而看花春想,“苏明还在起卧居罢,我寻她说句话。”

    花春想:“刚拆了线,正老实在屋里待着呢。”

    “如此,我去找她,”方绮梦顺手捏了石桌上两块牛肉干,“金大夫您歇着,我这儿还有点事。”

    金大夫:“您忙着,您忙着。”

    方绮梦直接朝起卧居走去,路过小狗身边时,将手里两粒牛肉块一块喂给小狗吃,一块丢进了自己嘴里。

    金大夫:“……”

    他苦不敢再说方才说小泊舟的话,毕竟他的次子今秋就要参加乡试,如今正在方夫子跟前读书呢!

    送走这位架子堪比石公府大的医者金大夫,穗儿没好气儿地翻了个大白眼,“还问夫人是不是快到日子了,如何,我们容家是请不起几位稳婆和产医还是如何,要他来多嘴问。”

    “行了穗儿,遇见那种人你也没办法不是,谁让人家有一身医筋骨的好本事呢,”花春想在穗儿和改样的搀扶下缓步往起卧居去,她近来两条腿肿得厉害,自己几乎走不成路,“薛嬷嬷和青荷呢,怎么还不见过来?”

    穗儿道:“薛嬷嬷今日早上和老阿主一道去普光寺上香去了,青荷和迦南在厨房做饭,夫人寻青荷有事?您吩咐我和巧样也成的。”

    巧样快一步掀开竹条编制的门帘,花春想迈步进屋,“也无事吩咐,只是突然想起来,几乎一上午都没见到青荷她们,就问两句。”

    “啧啧啧,这记性呦……”屋里传出熟悉的调侃:“都说一孕傻三年,还好我是买一送一,不然可亏大发了。”

    方总事黑起自己来,也是照样毫不留情。

    “你这般也算正好了,”容苏明坐在床沿,垂首翻看着手中薄薄的账本,“我们家金豆正好有个姐姐陪着玩,你不是打小就想当我姐么,如今我闺女要管你闺女喊阿姐了。”

    “这个听起来还算不错,可以使我暂开心颜,”方绮梦坐在卧榻边的方凳上,翘腿托腮道:“小金豆要认我为干娘么?”

    “我是疯了么?”容苏明掀起眼皮看过来,“认你为干娘,要你教她上山打鸟还是教她下水摸鱼啊。”

    花春想挺着肚子坐到特意为她新打的、专供孕期之人躺卧的矮榻上,轻轻喘了一口气,“小金豆也可以跟着绮梦姐学如何打理铺子啊,不是只有打鸟摸鱼可学的。”

    方绮梦:“……”

    “我干脆被你们两口子一唱一和噎死得了,”方大总事捂脸,一副不忍看不忍听的样子,问容苏明道:“簿子看好没,看好了我就让他们都照着这个写了。”

    歆阳得珑川新转朝廷旨意,凡记账算账之簿,皆取朝歌最新推行的十六目算法,商号铺子所有账簿,当与公府所用记账方法相同,便捷公府查账查税。

    “这一版改得倒还可以,暂时先照此来罢,就是不晓得公府令会否一变再变。”容苏明合上账簿扔给方绮梦,“若如此,可就麻烦了。”

    无论做什么行业,最怕的就是朝廷和内阁朝令夕改,不巧这两年皇帝和内阁时常意见相左。

    方绮梦随意把账簿抱在怀里,思忖片刻,道:“不然就让各处账房在做新账簿的时候,再按照咱们原来的法子另记录一套?”

    容苏明道:“会不会太麻烦?账房如何说。”

    丰豫原本就是两套账簿的制度,若再在此上加新式账簿,恐怕账房们会有新要求。

    方绮梦道:“加薪资呗,”再摸出个小本本扔给容苏明,“看看罢,这是下头理事们合计出的各项预算……”

    这两位你一言我一语,凑一块聊得条理清晰不疾不徐,花春想歪在矮榻上做绣工,小衣裳才做好半只袖子,容苏明唤了她一声。

    “何事?”花春想顺手把针扎到小衣裳上,眼睛有点酸,抬头就看见了不知何时来到她跟前的容苏明。

    “无事,”容苏明咬着片苹果,手里端着盘切成块的,放到矮榻旁的小几上面,顺便把放着针线的朱漆扁口笸箩往里挤了挤,“吃苹果呗。”

    “嗯,好的。”花春想挪动笨重的身子,动作慢吞吞的,“去给绮梦姐也切一盘啊,都是昨日刚从苹果园送来的新鲜苹果。”

    正捧着大红脆苹果吃得咔嚓咔嚓响的她绮梦姐:“哎吃着呢吃着呢,家里有果林子真是好,哎呦这甜脆……”

    容苏明无声一笑。

    巧样掀帘进来,“阿主,主母,秦大夫来了。”

    方绮梦就着自己袖子擦手,嘴里苹果还没嚼完,胡乱七八地收拾桌面上的各种簿子,口齿不清,“有钱人除了有钱没别的,济世堂大夫说请就请,走一姓金的就来一姓秦的唔!”

    话没说完,方大总事就被人用手肘拐了下胳膊,抬眼瞪容苏明,疼!

    被容苏明咬着苹果胡瞪回去,往后边示意了一眼——秦大夫进来了。

    晋民尊医,莫说容苏明和方绮梦纷纷给秦大夫叉手,花春想也起身表示相迎。

    三两句寒暄过后,秦大夫开始给花春想问胎问脉,方绮梦收拾好东西要离开。

    容苏明说去送送,秦大夫意外问了方绮梦一声,“方总事是要回家还是?”

    秦大夫五十出头,和方家二位夫子都有交情,方绮梦也曾有几次偶遇秦大夫时,被秦大夫托了东西带回家给她爹娘,未敢怠慢,“今日非是十旬休息之日,这就要回铺子里继续上工,您有事尽管言语。”

    “也无别的事情,”秦大夫四指按在花春想手腕内侧,时而松动一下某根手指,“只是今日直至出来前,我都没见到瞧瞧去复诊,故而问一声。”

    方绮梦一愣,“瞧瞧复诊?出水痘的不是我大姐家的方集么?”

    秦大夫微微点头,诚然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

    花春想扭头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容苏明,后者朝她闭了闭眼……

    瞧瞧不满三岁,姓娄,是娄沁的女儿,两个月前,娄沁带女儿和方绮梦生活在了一起。

    没有六礼,没有宴席,两家亲长互换庚帖后两人同去到公府领下婚书,便成了一家人。

    打马回到河畔巷,方绮梦正好在家门口看见正在锁门的娄沁,瞧瞧瘦瘦小小一只,身上披着件小兜帽。

    娄沁自然听见了马蹄声,然则此处非是民坊,巷子也临街,车马每日如水往来不绝,她便自顾着锁门。

    锁好门,弯腰抱起瞧瞧,娄沁转身下台阶,蓦然看见了站在台阶下的方绮梦。

    “孩子病了?”方绮梦迈上台阶,握了握瞧瞧的小手。

    瞧瞧仍是有些惧生,搂住阿娘脖子把脸贴了过去,小胳膊弱弱用力,似乎害怕被方绮梦碰。

    娄沁安抚地拍拍女儿后背,“出痘,已经发过了,就是今天有些发烧,我再带她去看看,你怎么回来了?”

    “去济世堂罢,”方绮梦摸瞧瞧的小脑袋,“要如何去?”

    娄沁道:“不远,我们走过去就行,你是回来取东西罢?”

    “不取东西,瞧瞧病了怎么也不给我说声?”方绮梦抬手招来一顶停在巷口等生意的代步小轿子,“我陪你们一同去罢——小瞧瞧,”歪头,笑着和小家伙对视,“阿大陪瞧瞧去看病好不好?”

    轿子很快过来,打头的轿夫撩起无袖汗衫擦一把脸上汗水,抱拳问:“老板何处去?”

    “济世堂,”方绮梦报上目的地,轿夫压轿,她带了一下娄沁手肘,“抱孩子上去罢,这会儿日头太毒。”

    娄沁看看轿子,又看了眼方绮梦,轻轻颔首,“如此,多谢。”抱着孩子坐进软轿。

    “你我,何需如此客气。”方绮梦低低回了一声,转身去牵马。

    待那一马一轿走出巷子,拐上东西走向长街,融进熙熙攘攘人群,易墨缓步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一场场厮杀,她拼得伤痕累累,依旧换不来场相扶相济,得不到个相偎相依,结局徒留无用相思。

    或许母亲说的没错,天生她在珑川的钟鼎世家,便是有大任要她担扛,而非纠结在儿女情长。

    只是,只是。

    谁家女儿娇,垂发尚年少。

    树下抱香眠,泉边掬影笑。

    徘复爱颜色,隔花昵青鸟。

    嬉游终日夕,不觉晴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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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按时更新是不是特别气人—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