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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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云仙仙执意将嘉柔送到门口,她身子重,不是很方便,嘉柔苦劝她回去。大门口,桓行简已经在拴着马的树下相候了。 遥遥的,出云仙仙大约看到了个英挺男子身影,果真出色,她心里由衷为嘉柔高兴,这边话别,嘉柔依旧频频回首,冲她摆手。 两人上马,桓行简打趣嘉柔:“好柔儿,你这个仙仙姊姊马上要当娘了,你可不能落后于人。” 说着,手在她腰腹上又轻轻勒了下,“回头,到了洛阳找个医官给你瞧瞧,看你是不是需要调理身子。” 嘉柔略微听懂了,含羞不出声,却没反驳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这么在凉州过了三五日,嘉柔随桓行简登女墙,放纸鸢,两人在长街上看胡人的杂耍,观人打铁,吃烤乳猪,听胡姬在酒肆里唱凉州的歌谣,把以往在凉州城里爱做的事做了一遍,好不快活。 临到启程,张夫人嘱咐又嘱咐,给马车上塞满了各色物件,噙着泪花子看着嘉柔,满脸的不舍。张既看在眼里宽慰她道: “别哭了,日后回京都养老,想见柔儿,轻而易举的事。” 嘉柔也眼圈红红的,可心里到底存了新的希望,宽姨母几句,钻进了马车,马鞭子一响,车身动起来,看着姨丈姨母的身影越来越小,她熟悉的西凉大地便渐渐消失在了视线深处。 一打帘,她就能看见马背上那个挺拔的身姿,似有所感,桓行简回头,冲她微笑: “不舍得?” 嘉柔眼睫上犹挂泪珠,头顶,又有鹞子在盘旋,她心里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怅惘,可一触到他关切的眸子,不由得展颜: “没事,姨丈姨母早晚有一天会回洛阳,我要好好孝敬他们。” 北风凉了,秋原肥马,落日大旗,凉州的一切如梦般甘美,嘉柔目光凝视着远处在风中已显颓势的长草,嘴角最终绽出了个微微的笑意。 第93章 君子仇(1) 一路南下,日升月落马不停蹄,大将军桓行简还朝的消息在洛阳传开来。不过,当初桓行懋还京时已举行过纳俘庆的仪式,且告了庙。前后相距不远,关于郊迎,太极殿上争执了一番,最终,皇帝还是决定亲迎。 东堂的偏殿里,皇后为皇帝穿上全副衮冕,里三层,外三层的,天子佩剑一戴,加上这两年他身量窜得快,看上去,好歹有了些少年轮廓,再不是那个稚童了。 冕上的白珠十二旒轻轻晃荡着,皇帝有些不耐烦,桓行简不在朝的这些日子,他觉得自己腰都比平时挺得要直。可如今,大将军要回来了,心头不觉布上层阴霾。 皇后看他神色不快,宽慰了两句,皇帝一面敷衍地听,一面恨恨道:“他兄弟两人这是有心折腾朕。”说着连连顿足,“朕这个皇帝,当的好没意思!” 声调不觉高了,皇后忙一把掩住他的嘴,两人年纪相仿,皇后面上虽还略带稚嫩,但却很有主意,提醒道,:“陛下,小心隔墙有耳。”警惕地扫了圈,方低声继续,手底给皇帝围上玉带,“陛下不要气馁,吴国的太傅诸葛恪也是一时炙手可热的人物,可如今呢?” 这些话,自然是听她那拜为光禄大夫的父亲杨华所言。皇帝的眼睛不由一垂,同仰头抬望的皇后对上,心照不宣的,可两人心底却又砰砰直跳,再没说什么。 一入洛阳地界,果然风物大变,同凉州已是相去甚远。桓行简命人先把嘉柔送回公府,她也不多问,提裙下了马车,回他一记嫣然睇视: “大将军,我等你回来。” 桓行简微笑颔首,等嘉柔远去了,脸上便是个莫测的表情了,左右问他,是否要在京郊整顿驻扎,以候皇帝下诏。 前一道旨意,桓行简已经领了,皇帝翌日会率文武在城门外相迎。 此时,洛阳秋高气爽,风劲草凋,桓行简远眺一番京都秋景,唇角弯起抹藐然,解下腰牌,下令道: “去大将军府给我调五千人马,带上鹰犬弓矢,让石苞傅嘏他们都跟过来,我明日要狩猎。” 侍从应话,转身奔去。 消息传到公府,值房里的这几人都是一愣,毕竟天子迎郊桓行简理当等待面圣。 “大将军偏偏这个时候狩猎,这叫什么呢?”卫会精觉地把两人一望,自己笑嘻嘻的。 傅嘏琢磨了半晌,没有做声。卫会心下奋然,已经想好了明日要穿的衣裳,既是射猎,可惜他骑射不精,怕也难能取得什么佳绩。不过么,大将军也不会在乎他们几个能打几只野兔野猪的,几人靠脑子吃饭,又不是靠力气。 想到这儿,卫会甚至欢快地哼了段曲子,虞松见他高兴,温和笑道:“士季,瞧把你乐的。” “那是自然,叔茂,你不乐?人活一世务必要轰轰烈烈才不辜负此生,你我跟着大将军,那日后都是要青史的人。”他轻浮地翘起嘴角,胸有成竹道,“等着看吧,大将军狩猎这次也是要入史的,我都替日后的刀笔吏们想好怎么写这段了!” 他纵情哈哈大笑,傅嘏忍不住提醒他如今年岁在长,不要太过张扬了,转念作罢,淡淡道:“大将军这回是要投石问路,引蛇出洞,你我既然都心知肚明,届时无须多费口舌,只须目明耳聪。” 卫会眼里尽是一抹灵巧精明的跳脱劲儿,眸光一斜:“吾又见指鹿为马也。” 三人彼此碰了碰目光,不再多言,各自准备。 翌日一早,天色尚蒙蒙的亮,大将军府五千精骑一出浩浩荡荡出建春门,旌旗蔽日,声势尤壮,地动山摇地火速集合到了桓行简身边。 如此阵势,不知情的百姓倒以为王师又要出征,道旁出早市的商旅,挤在两边,一个个的都伸长了脖子探看,议论纷纷。 这边汇合,傅嘏等人下马上前执礼,桓行简人在马上,威仪甚重,一身明亮的铠甲在日头下闪闪发光,一句废话也无,持鞭一指: “走!” 话音一落,这么黑压压一众人兴致昂扬地往洛阳城西北郊的围场疾驰而去。这一走,马蹄过处尘土飞扬,队伍里传出一声声叱咤声,马鞭子抖得凌厉,簇拥着最前头的桓行简,震得道旁遇秋零落的树木枝叶掉得更快。 打头的精锐们,左臂上擎着一只只训练有素的苍鹰猎隼,侧方,则是群皮毛光亮的猎犬,正迈着矫健的四肢随队伍狂奔。 秋风起,草枯黄,马长嘶,刺激得人心更为激荡。到了围场,稍事休息,很快号角一吹,众人纷纷翻身上马,引着鹰犬,朝空旷萧疏的灌木丛中奔去。这种事,确实不是傅嘏等人所长,石苞跟他们几个打了声招呼,一脸兴奋,呼喝两声就此去了。 卫会漂亮的衣服上落了马蹄子甩起来的断草,他轻轻一掸,肩头又旋了片半黄不绿的杨树叶子。可不是么,回了洛阳城他还是那个处处讲究不行的贵公子。虞松看在眼里直笑,傅嘏则索性下马,找了个相对稳当的地方先坐了。 “大将军今日兴致很高啊!”虞松伸手遮眉,凝神眺去,卫会勾唇一笑,“大将军自出征以来,做什么兴致都高。” 他不自觉就想起军帐里那熄了亮,亮了又熄的灯火,笑得更暧昧了。 不过耳畔真是聒噪,号角声、欢呼声、嗖嗖的利箭破空声……自然,还有被四处追逐逃命的百兽嘶吼声。卫会不断张望,才发现桓行简人也不见了,他有点跃跃欲试,拿了弓箭,想拉虞松一起,虞松人生的面白秀气,怎么看,也是个拿不动刀的。 果然,虞松苦笑婉拒了,卫会无法,只能跟着一队人马冲进树林。一到林子,人马立刻各自散去,鹞跃鹰飞般开始找寻自己的猎物。野兔子倒不少,卫会瞧见了它们,但不等他开弓搭箭,那强有力的腿一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兔子没射到,荆棘丛中的那些枝条倒戳痛了脸,卫会颇狼狈地想返回,刚驱马转身,就见一枝利箭正对着自己,不偏不倚的,持弓者是一脸平静无波的桓行简。 卫会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停了,他脸上一白,还没说话,只觉耳畔被什么东西一擦而过,强劲的风,刮得耳朵痛。 身后,一只狍子应声倒地,轰然作响。 桓行简有心吓他一吓,这才慢慢放下弓箭,微微一笑:“士季,胆子这么小的?”似有些微揶揄,卫会回神,难得的,白皙的脸上多出些红意,他只能讪讪道了句:“大将军好箭法。” “赏你了!”桓行简下巴一扬,示意道,卫会心里无奈的很,他是能扛还是能抱?可却还要毕恭毕敬地跟桓行简道谢。 等桓行简控马而去,卫会忙唤来两人帮他弄这狍子,拖回空地,虞松傅嘏都有些惊讶:“士季打的?” 他心境从刚才那场惊慌中平复下来,矜持道:“我没那个本事,这是大将军赏我的。” 话说着,回想桓行简那副波澜不惊却出手致命的神情,他又是一个激灵,忽然就很想辅嗣,伴君如伴虎,卫会有些怅惘地往北邙山方向望了一望。 他们这边尽兴围猎,城门外,皇帝携文武及内宫禁军已经等候多时。如此,大半个时辰下去,皇帝身上累赘,难免出汗,心情愈发躁郁,再看群臣,一张张脸也是□□燥的秋风吹的面皮子发紧。 良久,终于有人来报:“回陛下,大将军带人正在西山围猎!” 这一语,顿时引得人群一阵哗然,天子在此久候,桓行简倒心无旁骛地跑去狩猎了!再者,西山是皇家猎场,今岁的秋狩,天子尚未成行。 太尉桓旻皱眉了看天子,沉吟片刻,主动出列向皇帝道:“请陛下速速召回大将军。” 皇帝瞥了眼桓旻,对他叔侄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并不买账,可也无好法,只得又下了道旨意。 传旨的人快马加鞭,来到西山,好不易寻着桓行简,却见他只是悠闲地正拈起块雪白的手巾擦汗,领了旨,只说句“知道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一去一回,折腾大半天,等到日头都升到了天中,群臣们又饿又累,也被晒得头昏脑涨,忍不住私下两两抱怨,却不敢高声。 皇帝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果真是高树多风,不由的,目光扎进人群,求助似的问太常夏侯至: “太常,你说,大将军这个时候不来,他心里还有没有君臣之礼?” 众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投向了夏侯至,他一身朝服,清俊的脸上无比庄重,此刻,正色答道:“大将军今日此举不合礼法。” 他既然开口,难免有人随后跟着附和,愈发激愤。太尉桓旻始终没有再吭声,两眼一垂,是个八风不动的模样了。 皇帝见群情汹汹,扭过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这千余禁军,堂皇威仪:天子已经给足他大将军颜面了,知道他连退吴蜀,立了汗马之功。 这边正要炸锅,只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见人影,入目的先是漫天烟尘。当下,众人立刻缄口噤声,翘首望去,很快,一线铁骑扬旗而来,愈发清晰,脚下大地似也被震的微微颤动。 为首的不是大将军桓行简,又是谁?两侧有心腹将领紧紧随身护卫,至于那些马背上的精锐,肩头倒个个扛了猎来的各类野兽,连带着鹰犬,动静闹得翻天,等再近些,那野猪的半面身子犹在滴血,就那么挂在肩头,好不血腥。 这一幕,看的众人失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声。 有机灵的内侍官,在皇帝身后忙提醒道:“陛下,该奏乐了。” 皇帝呆呆看着不远处的桓行简,人在马背上,背对着光线,看不清他脸上到底是什么神情,大梦初醒似的:“对,对,赶紧奏乐。” 鼓号齐响,终于遮住了桓行简一行人的动静。 桓行简慢慢勒马,不说下来,微微扬起脸扫视了一圈天子以及众臣,哼笑了声。他刚肆意出了一身的汗,此刻,五官越发醒目,兜鍪下压着的那双隽秀的黑眸咄咄逼人,闪着寒光。 皇帝见他不下马,犹豫片刻,只能下了辇驾,朝桓行简走来,笑着开口道:“大将军这回劳苦功高,去国半载,着实辛苦。” 等他说完,桓行简才翻身下马,伸出手一抓皇帝的衣袖,微笑道:“陛下是君,我是臣,哪有君迎臣之礼,陛下如此,可折杀我了。” 皇帝一惊,怕他那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衣袖被他抓着,简直就像冷不防被野猫抓了一脸的感觉。勉强镇定道:“应该的,大将军车马劳顿,哦,请大将军先入太庙。” “不必了,”桓行简轻描淡写就拒绝了,松开皇帝,皇帝见他拒绝,引着他往辇驾方向走,“那就请大将军跟朕一道进城。” 桓行简倒不客气,众目睽睽之下上了皇帝的辇驾,先皇帝一坐,皇帝见状,只能讪讪地坐在了旁边。 旁边,群臣早有人看得咬牙切齿,桓行简余光一扫,浑不在意,看车子要走,一扬手:“慢!” 皇帝又是一惊,忙问道:“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不远处,就是他大将军府虎视眈眈的五千精锐,个个持刀背箭的,看着杀气腾腾,也不知是不是狩猎的余劲儿未消。 “把我打的野兔呈来。”桓行简不咸不淡吩咐,随后,有人揪着个半死不活受伤的野兔跑了过来,桓行简朝皇帝怀中一抛,皇帝一个哆嗦,只得接住。 他笑道:“今日臣无状了,去西山放松下筋骨,是故姗姗来迟,还请陛下恕罪。这只野兔,是臣亲手所打,以献陛下,供陛下赏玩。” 兔子在怀中蠕动了下,皇帝心里已经恨极,面上只能一派平和:“大将军为国事辛劳,放松筋骨,是应该的,朕怎么会怪罪呢?大将军的心意,朕领了。” 华盖上的阴影投在脸上,桓行简的那双眼,更显得晦暗难猜。群臣观望,忽听他悠悠叹了口气: “可惜,臣的弓箭不够锋利,否则,臣今日该给陛下献上一头野豪猪的。” 皇帝听这话,道:“大将军言重了,礼物不在大小轻重,在心意。” “陛下,”桓行简忽笑了一笑,“臣想跟陛下要个封赏。” 皇帝一愣,虽早知道这回得给他封王进爵的,可没想到,桓行简竟当着文武直接开口要了。皇帝脸色难看一瞬,很快回道: “大将军确实该赏,不知道大将军想要什么?” 他嘴角含笑,目如鹰隼,犀利地盯着皇帝,语气却还算缓和:“陛下别怕,臣要的东西也不稀奇,臣刚说了,臣这次打猎才发现弓箭用着实在是不顺手,所以,臣想跟陛下要宝雕宝金鈚箭,日后狩猎,兴许能更痛快些。” 此话一出,四下尽惊,宝雕弓金鈚箭是皇帝的御物,天子专属,桓行简堂而皇之地要这两样,僭越至极! 皇帝心中怒火顿起,可不敢发作,眼睛一动,目光再投向群臣时,那一张张脸很有默契地又垂下去了,也有怒目而视的,微微向皇帝摇首,以示不可。 可终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 皇帝进退失据,面对身边气定神闲眼睛却像钩子一样的桓行简,心头狂跳,好半晌,黯然试探:“不如,朕让内府单独为大将军锻造良弓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