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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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既然知道我的落脚处,我能跑到哪里去?我只是有些事没跟寄居的人家说清楚。”嘉柔慢慢摇了摇头,“我会跟着你的,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缠着你。” 桓行简睁开眼,静静说道:“上前来。” 嘉柔不知他要做什么,挪了几步,桓行简换了朱批,抬起手在她眉心一点,嘉柔不由退后,他低声道:“别动。” 几笔勾勒出朵桃花来,笔端游走,闲情从容,嘉柔觉得额头微痒便先闭上了双目,分明能感受到他手上肌肤,偶尔碰触,十分微妙,一时间恍惚不已。 他手移开,一抬她下颌,忽轻声笑了:“我为夫人理妆,可惜手生,先将就些吧。” 说着,不再看她,继续忙自己的事:“让石苞给你把马牵过来,你要是嫌不够快,骑我的马也行。” 嘉柔几不能信,一颗心跳得急,下意识往额间摸了摸,不知是盼是拒:“大将军不派人跟着我吗?” “我一时半刻不会离开寿春,人就在这里,我等你回来。”桓行简淡淡道,“路上你自己当心,趁早走,或许能赶上午饭。” 嘉柔咬了咬唇,轻声道:“我明日就回来,不会让大将军久等。” 说完,扭身跑了出去。她来时骑的那匹马,正悠闲啃草,尾巴一甩一甩的自在极了,修养了两日,精神甚佳,嘉柔上马骑出辕门时,果真没有人跟着她。 她回首望一眼,心中千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一夹马腹,策马去了。 翌日她没有回来,一连五日过去,桓行简也没有她的消息。让人去查,她确实进了茶安镇,但已经带着婢子离开了寄居的人家,不知去向。 听完回禀,桓行简面无表情坐了半晌,最终,捏了捏额角,走出帐外,那日头随着时令是越发毒辣了。 这边,毌纯等又过来请战,被他照例一口回绝,没得商量。众将不知合肥那边张田是什么情况了,一算日子,守城已经八十多天了,再能扛,不到四千人马恐怕也得死得七七八八。 合肥城里,情势确实一日比一日危急。余粮不多,器械用尽,对面诸葛恪索性堆起了高高土山,动辄来一阵箭雨,神出鬼没的。 城墙坍塌,加之几场雨后,暑气陡然上来,城中除却伤亡剩下的一千余人里,又病了数百。 有人动了投降的心思,刚谏言,张田果断拒绝,他那张刚毅的脸上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一拍桌子发怒道: “再有敢降者,军法处置!” “将军,寿春大军明明离合肥不远,伸手可救,但却任由我等在此苦苦支撑,想必是朝廷也放弃了合肥,将军又何必……” “住嘴!”张田凌厉非常,“我深受国恩,为朝廷守城若是不支只有死而已,绝不会做背叛国家有违大义之事!” 见他恼火,旁人噤声,张田咽了口唾液,嘴上已经干的裂血,走上女墙:对面诸葛恪的大军又开始摇旗呐喊,鼓声震天,远远能瞧见主帅诸葛恪立在马背上,似乎扬鞭打了个手势,黑压压的人群嗷呜呜地冲了过来。 侍卫劝他躲一躲,张田置之不理,眉一皱,把城头的旗子拿来,朝下一丢,大喊道: “勿攻!我等受降!” 说完,把随身携带的印绶也丢了下去,把吴兵瞧的一愣,忙捡了印绶与旗子,确认无误后,转身去送给长官。 看吴兵暂停,张田长吁口气,立刻吩咐身边侍卫小武:“给你个任务,出城去见诸葛恪,你敢不敢?” 小武人本黧黑精瘦,这两日染病,没多少精神,却强撑着不露半分端倪:“属下敢!” “好!”张田想了想,下了女墙,把简陋府衙里的册簿找出来,交待一番,亲自送小武出了城。 对面吴军营帐里,诸葛恪正听底下人谏言天气燥热欲移营河边的事宜,忽见两人押着个魏兵进来,又有人捧着印绶等物,精神一振,轻蔑笑道: “是不是张田准备受降了?” 小武好一阵头昏眼花,稳稳心神道:“回太傅,正是,只不过张将军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傅体谅。” 诸葛恪哼笑,一边检点印绶,一边翻了翻册簿:“说来听听。” “太傅当知道,魏军在外作战,家眷一律留在洛阳周边充作人质。魏律规定,凡守城者倘能坚守百日等不了救兵投降,也不会连累家眷亲属。可若不到百日降了,家眷连坐,今已守城近九十日,还请太傅再宽限十余日!” 算盘打得精明,诸葛恪一抚胡须,冷笑瞟道:“张田是桓行简的私人,高平陵的死士,既是死士,怎会降得这般轻巧。尔等既为弃子,还替桓行简想着使诈,可悲可笑,来人,把他拖出去斩了,继续攻城!我看桓行简能沉住气到几时不来!” 第80章 竞折腰(27) 小武仰面哈哈一笑:“可叹,可叹!”说罢,以同等轻蔑的目光朝诸葛恪一睨,冷哼着被人反押出帐。 区区小卒,有什么资格摆谱,诸葛恪心生疑窦,一挥手:“慢着!” 小武只回了半边身子,还是那副倨傲模样。 一面打量他那身褴褛腌臜的兵服,一面瞧他一脸的土色,诸葛恪又气又笑:“你一个大字不识的,还知道‘可叹’,你可叹什么?” “可叹吴国的太傅,少断无谋,合肥城中尚有千余人马,张将军正与众人陈情利害,不多日,城是太傅的了,千余人马也是太傅的了。”小武朝地上突然啐了一口,“印绶在此,官兵的名册也在此,既然太傅不肯纳降,合肥将士们死战是个死,还能不使家人受此连累,那就自然与城共存亡了!你这太傅,可谓有眼无珠!” 一阵慷慨陈辞,小武力竭,冒了满头虚汗,暗道自己身染疾病怕也是个死,今若能为国事死,不枉为人。果然,上头诸葛恪被激怒,竹简一丢,狠狠拍案: “先把他关起来!” 旁边都尉前后看在眼里,眼见人被扭押出去,觉得势头不对,上前问:“太傅,为何不杀?关起来作甚?” 诸葛恪冷哼:“一个小小的魏卒,也敢笑我,我就让他多活几日到时再看!” 虽是小兵,可这帖药却对症,怕是也知太傅其人刚愎自用最不能容人置喙,都尉叹气,忙劝道:“张田守城的人马不多了,城墙又被毁,只要一鼓作气就能破城,此举定是诈降,以求喘息之机。太傅要么即刻再攻,要么撤军回国,请太傅三思裁夺。” 军中,已有兵丁因天气炎热染病,疲态尽显,都尉忧心不已。 诸葛恪起身走出帐外,但见杨树叶子在日光的照耀下几乎流油似地闪光,一股股热浪,卷着灰尘,直扑口鼻。 时令不觉大改,小小的新城久攻不下,他心里窝火,既已损失不少人马此刻退兵更是前功尽弃。他冷着个脸,背对都尉:“不必再劝,我先等张田十余日,等他降了,绕过合肥我不信桓行简还能坐得住!” “太傅!”都尉忍不住上前一步,诸葛恪不耐烦回首,忽而一笑,略有讥讽:“都尉要是嫌天热,或是疲累,就先回建业吧。” 又被驳回,都尉气恼,愁眉不展在军营里绕了一圈,目之所及,时不时见一二兵丁,病歪歪抱矛瘫坐帐前,脑袋耷拉着,一分生气也无。 一圈走下来,都尉赶紧回到帐中禀事,意态坚决:“太傅,我军水土不服,且苦攻城久矣,不若早早退兵回朝!” 不想都尉再度折返,诸葛恪抬眸看他,嘴角一翘,忽把手中册簿等怒投于地,霍然起身,按剑出来。 顶头迎上要来上报军情的朱异,上回东关大捷,朱异率战舰攻撞浮桥立有斩杀魏将数人,立有奇功,此次自然从征。诸葛恪见他兴兴头头前来,给两分颜面,步子一收,问道:“朱将军有何赐教?” 同都尉一打眼神,朱异上前回道:“太傅,今士气低落杂病者众,依属下之见,不如先回豫章,再商讨是否出征。” 方案折中,诸葛恪却听得怒火愈烈:“将军觉得几时合适?今魏主昏聩无能,权在桓氏,他君臣上下离心,不趁此时更待何时?将军若也想苟且偷安,我主还能有什么可仰仗的!”呛了朱异一鼻子的灰,自己橐橐大步走去巡查了军营,见人果然都垂头丧气的,便把剑一抽,厉声道: “凡有敢诈病逃脱者,一律军法处置!” 随行的医官本忙得脚不沾地,此刻一怔,停了当下望闻问切,一拭额头,惶恐地起了身。 “太傅这是何意?难不成还认为将士们是装病?”朱异忿忿,强忍着看他,诸葛恪冷冷将他一扫,“不错,临阵畏葸不前,自该按军法处置。朱将军,你此次带部曲随军,是怕损了你私门罢?” 说完,不容置疑解了朱异兵权,接手朱氏家兵,命其先回建业。惊闻此言,朱异闷闷不乐,脱了兜鍪朝地上狠狠一掼,回帐中把自己兵器一拿,出来牵马。 “哼,”朱异一跃上马,对前来送行的都尉发牢骚道,“太傅既听不得人言,收我兵权,也罢,我就先回建业看他如何收场!留步!” 一骑绝尘,黄土飞扬,都尉在缭绕的视线里目送朱异远去,心神不宁地回了营帐。 攻城暂缓,暮色四合时分偌大的军营里除却断续咳嗽声,再无其他杂音,人人沉默不语,各自做事。都尉正满心苦愁地在帐中踱步,侍从进来,凑他耳畔说道: “太傅杀了数十称病者,医官都不敢收治了。” “啊?”都尉大惊失色,忙出来相看,果真,两两兵丁正将尸首往外抬,余辉如血,蚊虫乱飞,他扭头看了看噤若寒蝉的众人,又不发一辞地退回营帐。 这一夜,吴军帐内静寂如死水,合肥城里却人影幢幢,在夜色里脚步声急迅。张田见小武未归,可攻城却停了,命将士们趁着夜色将城中房屋拆了,就地取材,连夜把坍圮的城墙修补完善,礌石滚木等不歇脚地送上女墙,一切就绪,天已蒙蒙亮了。 等日头升起,城墙上一面簇新的旗子也艳艳如光地重立风中。诸葛恪得知后,心知中计,大怒之下把病情渐重的小武拉出准备祭旗。 小武双肩一塌,伏在了地上。他笑笑,脖子一伸,视死如归般地引颈待戮了。下一刻,血花四溅,首级滚出老远沾了杂草黄土,诸葛恪一脚踢开,几将牙咬碎: “攻城!不下合肥誓不还师!” 眼见吴兵又潮水般涌来了,张田不惧,在城头铿锵喊道:“吴狗!我等只有死国,绝不投降!” 一时间,楼车云梯弓箭手照例一拥而上,城墙上,魏兵纷纷投下巨石将云梯上攀爬的吴人砸得血浆直流,哀嚎坠落。诸葛恪这边又命放了火箭,很快,城头梯上,分不清敌我成一团团火球熊熊跌滚。 如此强攻,女墙上拼死防守,从清晨纠缠到日暮,晚霞轰烈,西山上犹如煮了一锅鼎沸的汤,先是赤紫,渐变灰褐,最终慢慢平静下来,余辉散尽,吴人无功而返。 连接几日,合肥城依旧久攻不下,诸葛恪愈发急躁,动辄降罪,人人自危。有腹泻不止患病的,也不敢上报,夜间默默死去。都尉见此情形暗窥诸葛恪阴晴不定的神色,想了想,一言不发又离开了。 辗转半夜,都尉思来想去,趁晨光微熹,东方刚翻出一线鱼肚白太阳还没挣出山头之际,点了匹快马,悄悄出营地飞驰而去。 寿春城外,守卫们见一骑飞来,这人外裳尽除,只一身秋香色寝衣煞是奇怪。离得老远,就持刃迎阻上去: “什么人!” 唯恐身穿吴服被人射杀,都尉半路把衣裳也扔了,颠簸一路,略显狼狈道:“我要见大将军!有急情相告!” 听对方口音,明显来自吴郡。几个守卫立刻上前,先把人五花大绑了,摁着肩膀,推搡到了桓行简的中军大帐。 桓行简人在营地,正给绝影刷身,旁边,石苞等人围着他议事。见侍卫们领来一陌生人,便空出地儿,给他让路。 马刷一丢,桓行简就着石苞端的水盆净了手,接过巾子,朝额头轻轻擦拭起来。 “鄙人是吴太傅诸葛恪的都尉,特来投奔大将军!”都尉穿成这样,顾不上难堪,手一伸,躬身作揖施礼。 卫会虞松两个立刻碰了碰目光,再看向桓行简,他面上要笑不笑的,接过茶碗,饮下一脉清凉,茶梗轻轻一吐: “哦?诸葛恪这是做了什么,都尉要来投我?” 都尉面上一红,深深叹气,倒也坦白:“鄙人屡次献计,诸葛恪不听,反倒怪罪。今吴军久攻合肥而不下,暑气致疾,病者近半,诸葛恪不视察兵营厚待士卒却只一味杀人立威,众将士疲累不堪敢怒不敢言。他铁了心要攻下合肥,不计伤亡,某若再留,只怕唯有身死,不若再择明主。” 说完,又把张田诈降一事和盘托出,桓行简眼中这才流露几分赞赏。沉吟片刻,命都尉到帐中来,十分专注地听他把诸葛恪军中详情禀完,让人先把他安置了。 不知不觉,从初来寿春花红柳绿,到如今,夏木阴浓,菜肥麦熟稻花飘香,农人都堪堪要把酒桑麻了。时令既改,他也终于等来良机。 卫会手中轻摇了把白羽扇,十分风雅,看看虞松,会心一笑。 “石苞,召集众将。”桓行简精神大振,不消说,卫会早把舆图给他在案上铺陈开来。 很快,帐子里毌纯等人急急赶来,得了消息,心下也是十分振奋。一进来,自动分开两边,只等桓行简下令。 他抬头,把合肥情势一一说明,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过去,马鞭轻叩案面: “谁愿作先锋?把诸葛恪的后路先给我断了。” 厉兵秣马多日,诸将早憋闷不已,既听此言,个个立功心切,纷纷请战。桓行简目光在扬州刺史李蹇身上停住,微微一笑: “使君素来英勇无双,这一回,你带兵前往。” 李蹇先头不大能看的上桓行简,牢骚自然多。前来路上,心中不免担心他是否知情。此刻,见大将军上来便委以重任,忙抱拳领命。 桓行简视线一调,对毌纯身后站着的裨将张敢道:“张将军,你随李使君出征。” 张敢一听,感激不已知道桓行简是给自己立功机会,一时心潮澎湃,可脸上却微有自矜之色。全军上下,谁都知道自己的女儿已是大将军的人,送回了洛阳。日后,若是女儿能为大将军生下一儿半女,自己勉强也算大将军的丈人……如此一想,更暗自下了决心这一战一定要杀吴军个落花流水,不负所托。 敕书一下,桓行简命李蹇等人率精锐先行,手底轻轻拨拉起沙盘,眼眸垂落:“合肥新城离水路有段距离,几十里地,想立即上船没那么容易。更何况,诸葛恪的大军如今士气不足病者众矣,他败局已定!” 末了一句,分明是个志在必得的口气。卫会将他一望,暗道大将军平日喜怒不行于色,此刻见其眉宇轩昂,两只眼,犹如冬日寒星般明亮清冽,当真夺目,依稀可想他少年时风采。 等将军们各自领命出了帐子,卫会一蹙眉头,思忖道:“大将军,若不能生擒诸葛恪,放他回建业,其实不失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