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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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行简神情淡淡的:“嗯,告诉使君夫妇,柔儿一切都好,不必挂心。” 说完吩咐人将他带下去安顿,回帐读信,不过老生常谈妇人琐碎。倒是符袋,桓行简也擅自先撑开看了,把里头的东西拈出,不由失笑: 是一截柳枝拧做的哨子。 果真是孩子心性,难怪阿媛总爱粘着她。桓行简嘴角微翘,翻来覆去端详片刻,置于唇间,一吹,尖锐清脆的一声响。他皱眉,一笑置之给装好,同信一道放进案头的匣盒里,咬牙自语道:“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城外住了几日,桓行简一面平心静气等合肥军情,一面命毌纯带自己去看寿春各处屯田。正值春酣,绿畴如云,采桑的妇人扛锄的汉子,穿行于田间阡陌之上,一派祥和。 看他是个考察民情的样子,毌纯特地带了里吏,走走停停,几天下来桓行简把寿春的情况摸查得清清楚楚,对毌纯笑道:“仓廪足,兵马壮,毌将军上马能打高句丽,下马能治南寿春。” “大将军谬赞,这淮南屯田,追踪溯源,乃太傅之功。”毌纯说起旧事,闲扯到当年被太傅一手赏识提拔的邓艾,没有邓艾,就没有淮南屯田今日成效,说到邓艾,毌纯不吝赞美,“邓将军对边关生产可谓是熟稔于心,某自愧不如。” 正事谈完,毌纯想虞松来见自己说的那事,遂建议道:“大将军在城外,起居多有不便之处,不如移至城内私第,有人照料。” 戎马生涯,桓行简起居行动自养成了不假手他人的习惯,风里来,雨里去,并不觉辛苦,此刻听毌纯提,微微一笑: “无妨,我在军营业已习惯,等哪日住的够了,再去叨扰不迟。” 看他一口回绝,毌纯也不强求。虞松当初那个话一出口,虽隐晦,不过意思不难猜,寿春不是合肥,大将军自然可以过的舒坦惬意些,他心里碍着有嘉柔这层,心里并不乐意。好巧不巧,桓行简似乎也兴致缺缺,毌纯松了口气。 暮色下来,牛羊归家,整个寿春城郊外除了习习暖风,啾啾虫鸣,军帐内外依旧没有多少杂音。营寨附近有河,操练一天的兵丁们一身臭汗,靴子一脱,兵服尽褪,欢天喜地光着身子泥鳅一般跳了进去。 看眼下情形,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跟吴狗决战。又是春日,兵丁们吃饱喝足难免心思活泛气血上涌,私下里荤话不断,来纾解年轻躁动的身体。 都是男人,没什么不能说的,长官们也知道大家那点花花心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满嘴胡言乱语去了。 桓行简还没用晚饭,埋首案前,执笔给留守洛阳的叔父去信。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来到案前,一股鲜美饭香陡然入鼻,紧跟着,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放下食盘,从眼前一闪而过。 新做的鲫鱼豆腐,汤白肉嫩,一把小葱碧点其上卖相甚佳。他抬眸,看到的就是一低首敛眉的陌生少女立在了眼前。 鹅黄襦裙,束发戴簪,一掌细腰盈盈可握,只是看不清模样。桓行简一笑,一面举箸品鱼,一面道:“抬起头来。” 少女眉眼犹存两分稚嫩,略带羞涩,可还是大胆地把脸一扬,明灿灿的眼里不乏热忱:“奴见过大将军。”她进来时,早偷偷把桓行简的样貌看了个清楚,她以为,大将军是个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武人,不想,他的脸这样白,看着是这样的年轻,对上的这双眼,又是何等的明亮! 桓行简的目光,略略从她脸上一过,却十分露骨:不过和嘉柔看着差不多年纪,虽非上品,但眉眼处亦有一二动人颜色。 “谁让你来的?什么人?”他吃相文雅,慢条斯理咀嚼着,顺道赞了句,“豆腐不错。” 少女心中一片欢欣,立刻涨满眼角眉梢,答道:“没人让奴来,奴是自愿来侍奉大将军的。奴叫张莫愁,父亲是跟了毌将军多年的裨将张敢。” 桓行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双箸不停:“知道怎么侍奉男人吗?” 未经人事的少女,哪里知道这个,可心里一丁点都不惧怕反倒有隐隐的期盼。她听说桓行简来,那颗本就容易躁动的心忽然就再不能安定了。此刻,见他如此英俊说话又这般和气,心中更是悸动不止,若他肯要自己,自己便再不用蜗居在这小小的寿春城了。 留在寿春城,不过嫁一个门户相当的少年郎,她不甘心。 “大将军想奴怎么侍奉,奴就怎么侍奉。”张莫愁脸上微微发烫,努力把脊背挺直,胸脯起伏,春衫轻薄,那里已经有了令男人心动的曲线。 桓行简点点头,把饭用完,双箸刚一搁,张莫愁已从袖管中掏出帕子双手呈给他。他瞥她一眼,接了过来,罗帕上带着闺阁女儿的香气,给这肃然的军帐里平添几分柔情。 擦拭干净嘴角,他又还了回去:“你父亲知道你来吗?” “知道,不过主意是我自己拿的。”张莫愁的双目停在他修长手指上,眼波凝住,一颗心跳个不住,下颌忽被人抬起,她浑身都跟着战栗。 “回去准备一下,明日过来,不过我帐子里不留人过夜,记得让家里人事后接你回去。” 桓行简手一松,轻佻滑向她娇嫩的唇间,食指在她口中别有意味搅动两番,看少女红唇半张双眼懵懂却又毫不畏惧地望着自己,笑了笑:“对了,你怎么得以进来的?” “我说我是毌将军派来侍候大将军的,门口有个少年人,他听见了,盘问我几句,我等了好半晌后他告诉我可以进。”张莫愁口齿清楚,俏脸上有机灵劲儿,一个字都不落下。 桓行简“哦”一声,噙着笑示意她退下。 帐口不远,借着火光果然看见了卫会,卫会看张莫愁出来,本打算问几句,余光瞄到桓行简立刻住嘴,往回走了。 “大将军。”卫会捏了把汗,这事,他有些自作主张了,毕竟冒出来这么个颇不俗的女郎,也在他意料之外。顺水推舟一把,不清楚桓行简是否满意。 桓行简松动松动筋骨,轻笑道:“士季连我私事都这么操心,我是不是该赏你点什么?” 大将军皮笑肉不笑的,卫会头皮发紧,忙单膝一跪:“属下不敢了,见她还算标致,又查清了底细确是毌将军手下人的女儿,所以才斗胆让她来伺候大将军,女子到底细心些。” 桓行简抬腿给了他一脚,卫会险些没厥倒,听他在上头道:“下不为例,我不喜欢自以为是的人。” 卫会把唾液一咽,见他话挑得明白,反而松口气,点头认罪不迭。愣片刻,拿不定主意似的把眼睛一抬:“那属下告诉张敢的女儿,让她不要再来了。” 却见桓行简那张脸上,一副琢磨不透的样子,他眉头舒展,在火光映照下似乎依旧噙着三分笑意:“不必,也无不可。” 这一阵风,一阵雨的,卫会暗道大将军终究是个男人,美色当头,军中寂寞,温香软玉入怀如何能狂浪个够呢?目送他朝其他营帐走去,卫会直起了腰身,手里那根方才无聊拽的青茅草折了两折,再一咂摸,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自出帐子,张莫愁那颗心还是顶着胸口直往外窜跳一样,她来时,天光还未散尽。这么折腾一圈,天早黑透,她却忘记怕,浑身都激动得微微发颤。拎着食盒回城,将令牌一解拿给守城的官兵看,侍卫认出她是将军张敢的女儿,便也放行。 回到家中,只大她半岁的姐姐见她终于现身,忍不住扯她问:“你吓死我了,父亲不在家,你又到处乱跑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张莫愁食盒一放,净过手,坐到铜镜前不慌不忙去打量自己这一路走出汗是否脂消粉融:“能有什么事?大将军的大军可就在寿春城外驻扎着呢,这个时候,就是洛阳城也没寿春安全。” 看着镜中青春的脸,嫣红的唇,她陡然想起桓行简那一番暧昧动作,虽不大明白,却又好似懂了点什么,不由把脸一抚,眉眼出神,活脱脱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了。 这副情状,落入姐姐眼中,看得生疑:“莫愁?你怎么了?” 一声轻唤,打断思绪,她透过镜子冲姐姐一笑:“不怎么,我从大将军那来,明天开始,我要去伺候他了。” “啊!”姐姐顿时慌神,“你在胡说什么?你,你怎么认得大将军?” 张莫愁把玩着发梢,脚下一踢一踢的:“他一来,寿春城里哪个不知?他又不入城住私宅,身边肯定没女人照料,我不过毛遂自荐而已。” 听得姐姐一脸错愕,蹲下来,一把抓紧她手:“你疯啦?父亲正苦恼给你定哪家亲事合宜,你一个姑娘家知不知道跑去侍奉他意味什么?” 她订了亲,自有人交待了该懂的敦伦之事,此刻,听一向胆大不安分的妹妹如此说,简直心急如焚。 张莫愁不为所动,把她手一拿,微微笑道:“我大概懂,无他,我想做大将军的女人。姐姐说我不知羞耻也好,说我辱没门风也好,可我就是不想留寿春城,我要跟他回洛阳,我知道他是全洛阳城里最有权势的男人,所以,我想为他生儿育女。长远的,我都打算好了,要是他有一日腻歪我了,我有孩子,也能过得下去,万一我生的是个聪明有志气的小郎君呢?说不定,可以当世子,或者,”她眉眼间那抹稚嫩彻底抹去了,露出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来,可话却没说完,只化作一笑。 姐姐完全听得呆住,她不懂,讷讷望着张莫愁,嘴唇蠕动两番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会告诉父亲,他拦着也没用了,因为,”张莫愁忽伶俐一笑,手指擦过嘴唇,盯着那一抹红艳,幽幽道,“大将军指名要我侍候,他敢不听吗?” 第74章 竞折腰(21) 日头高照。 临近五月,城外杨树发的茂盛,油亮亮的叶子反射着太阳的光,土地荒芜,久未有人耕种,径畔偶见一二鲜艳野花,但照例有布谷鸟一声又一声从林子里传了出来。 这个时令,倘若深深呼吸,定能捕捉到风里裹挟的草木清香。可战事吃紧,晌午临近,除了城砖被晒得温热,空气里就只剩下腥腻腻的血沫子味儿。 对面吴军歇了一气,女墙上的魏军便身子一歪,靠在了墙砖旁,守将张田一脸油光地上来,先大略拣点了擂石滚木等,再四下一看,东倒西歪的兵丁们个个眼神空茫,倦怠不堪。 诸葛恪的大军昼夜不分攻城,前头地形虽窄,可架不住他一波接连一波马蜂一样出巢涌至。张田嘴唇起皮,干得发紧,唯独两只眼在兜鍪下依然坚定,手往青砖上一扣,一边同几个门督说话,一边凝神远望。 “咚”“咚咚”,强劲有力的鼓声再起,黑压压的吴军成一线快速扇动的鸦翅迎面而来,到了眼前,面又散开,这支先锋以皮盾护身,抬了数十具云梯,瞬间搭上了合肥城头。 “快!掀了云梯!”张田嘶哑着嗓子吼了声,一时间,城头石块如雹子般倾泻,被砸中的吴人,便哀嚎惨叫着从梯子上直直栽了下去。没被砸中的,则被后头人潮逼着朝上攀登,双足奋力,好不易到城头露了面,魏军一刀劈过来,血水如泼,连人带梯被合力掀翻了过去。 如许几个回合,双方厮杀得天昏地暗,眼看吴军锲而不舍,云梯倒了竖,竖了倒,后续兵力源源不断强攻上来,魏军陷入苦战。张田喝了一声,朝掌心吐了两口唾液,脚下一跃,冲到墙头战鼓前,甩开膀子亲自为将士们击鼓打气: “生是魏人,死是魏鬼,弟兄们,大将军有中军二十万,定会来支援,抗住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记冷箭擦耳而过十分凶险,张田咬着牙,只管“咚”“咚”“咚”把个战鼓敲得震天动地,见主将生死与共,士气大振,到底是占据着守城优势,这一波,胶着不下,到日暮十分,夕阳如血,堪堪坠向山头,吴军方鸣金收兵。 张田筋疲力尽,棒槌一扔,直愣愣往地上一躺,头顶的天空跟着急遽旋转,汗湿透了他的脸庞。 “将军,将军!”门督宋方蹲跪下来,一脸忧色地看着他,一声声急唤,将张田昏昏荡荡的思绪拉回来,“我军损伤惨重,再无人支援,怕撑不住多少日子了。将军,怎么着也得想法子知会寿春的毌将军,请他来救啊!” 张田闷哼一声,强撑起身,脸色惨白:“我如何不知?只是,出了这城,四下都是吴军,投递消息谈何容易?” 身旁,忽跳出一小兵,抱拳铿锵道:“属下愿前往寿春!” 张田看他不过十六七岁模样,一张脸,青涩犹存满是灰,可眼睛黑是黑,白是白,那神情肃然极了。 “好,你叫什么名字?”张田把手朝他肩头一搭,爱怜问道,小兵响亮答道:“小人姓刘,排行老三,就叫刘三!” 张田把他歪斜的兵服一整,握住他肩头:“刘三,你这一去凶多吉少,你可想好了!” “属下想好了!”刘三头一昂,靠近了,听张田把口信一说,提着兵刃下了女墙,先吃顿饱饭,把嘴一抹,趁着夜色悄悄出了城。 刚想绕道,前头忽窜出一队人马,火把通明,高据马背上的人一扯缰绳斜睨过来: “好啊,耗子到底出洞了,终于让我等到这天,来人,捆了他带回去!” 刘三自知在劫难逃,索性也不挣扎,推推搡搡的,被一路带到中军大帐外,膝窝那被人冷不丁用力给了脚,扑通跪下了。 对方面目不清,操着口半生不熟的洛阳官腔道:“说,合肥城里到底有多少守兵?你等伤亡多少了?你是不是要去寿春请兵?少年郎,你只要说了,太傅饶你不死。” 夜色如墨,出鞘的厉光晃晃照着人面,刘三被绑着手,冲对方果断地啐了口:“吴狗!要杀就杀,我生是魏人,死是魏鬼,你们这些死蛮子给我个痛快的!” 见他虽然年少,然气节凛然,随后几日里无论如何拷打都不再说半个字,只好割了首级。翌日清晨,于城下挑衅,挂在了马背上跑几圈,看得城上张田红了眼眶。 “将军,属下愿意再突围!”这回是张田的贴身侍卫李义,张田回身,一双眼端详他许久,一切尽在不言中,把头一点,“李义,你跟我几载,当初你我也是舍得一身剐追随大将军的人。你放心,若是此战我有幸还在你却不在了,我定会向大将军禀明一切,他最是赏罚分明,该你的荣誉一分也不会少!” 李义含笑摇首:“我本就是刑余之人,连累父母兄弟,今若能报国而死,死得其所!” 说罢,一脸的视死如归,跟张田告别又带了一同乡方华这回选择从城外羊肠小道过。 月色迷蒙,林间枝枝叶叶刮了一脸的血印子,两人顾不得那么多,猫腰赶路,眼见要出去了,李义把方华一拦,低声道: “我怀疑前面有吴人等着,记住了,你晚些出来,我去把他们引开,不要管我,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要记得往寿春方向跑!” 方华早听得泪流满面,知道他这一去,便是再不能回头,哽咽把脑袋重重一点,目送他先去了。 果然,吴军算准这段时日张田必会不断遣人出去送信,心下猜出合肥城情势不妙,在此路口设防,轻而易举捉住了李义。 随即撤回,一番逼讯,却不料李义跟刘三一样都是硬骨头。骑兵把他绑在马后,沿着凸凹不平的路,拖了半晌,灰尘漫天剐蹭的李义一身褴褛冒血,骨头都散了架。纵然如此,依旧咬牙不吭,无奈之下把人押到合肥城下,哄诱道: “只要你说句大军既班师撤回洛阳,吾等尽作弃子,何不早降?太傅便能给你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怎么着,也好过你如今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卒。” 李义早磨的一嘴血泡,一拉一扯,尽是撕裂般的痛,他扬眉一望,俨然可见城头飘着的军旗,还有手持兵刃矗立的同袍们,正都无声望过来。 白晃晃的日头下,只有旗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好,把我再送近两步,好叫他们都听得到。”李义一张口,脑子里分明有根筋拉扯着跳疼。背上,忽被人猛推了几把,他踉跄站住,最后依依四望两边不老青山,此处异乡,并非他的家乡,但却是无数将士为之捍卫的疆土,李义忽咧嘴一笑,用尽平生力气大声高喊起来: “壮士们!大军就在合肥不远了,勿要投降!勿要投降!” 话音刚落,李义的嘴立刻被吴人用短刀砍得血肉模糊,他狠命一挣,张着血淋淋的嘴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音节断续,再无多少力气。直到胸口忽一阵痉挛的痛,他低头看了看糊血的矛尖,应声倒地。 地上黄土震起,漂浮的尘埃模糊了最后的视线,青山之上,是湛蓝澄明的天空,白云有信,他心里最后叫了声“娘”,头一歪,彻底气绝。 女墙上兵丁们见李义不屈而死,顿时士气倍增,一排排长矛如林般高高举起:“大魏男儿,誓死不降!大魏男儿,誓死不降!” 张田眼中迅速闪过一抹晶然,把兜鍪一正,对门督充满希望道:“方华应该脱身了,寿春一定能接到消息!” 这边,方华果趁李义的调虎离山之计逃了出来。然而,他不敢掉以轻心,一人,一马,背负着全城的希冀脑子里只有一个方向,便是寿春。 半途遇雨,他只能在树下同他唯一的伙伴一匹灰蒙蒙的马儿相依相靠。这样的雨不停,只让道路愈发泥泞,可他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