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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只是肉骨凡胎的人族,却也见了些世面,西绝境突如其来的全面戒严显然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人或事物,而这个来历不明的白发男子哪怕一路上过关入城畅通无阻,本身存在感却怪异无比,遇见过的所有城镇百姓或妖族将士都将他视若空气,连负责城门口盘查的妖兵验看关防路引时都不会疑惑商队里多出的这个人,仿佛他压根不存在。 甚至……曾在眠春山目睹他弹指抹杀蜈蚣精的商队众人,现在除了与之接触频繁的自己,其他对其敬而远之的伙计们也在不经意间淡却了对他的印象。 染娘能看出白发男子脸上的迷茫不似作伪,可她也有种莫名的直觉——妖族正在找的那个人恐怕就是他。 然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对方救了自己商队所有人的命,染娘心中刚升起的念头很快被自己掐灭,继而刻意不在伙计们面前提起白发男子的存在,任何与对方有关的接触都由自己亲自过问,现在整个商队里的伙计几乎都已经忘了还有他同行。 “下一个!” 妖族士兵的高声传呼惊醒了染娘,她定了定神,立刻装作若无其事般下了马,把关防路引恭敬地抵上,主动配合他们检查商队人员与所载货物。果不其然,五六个披坚执锐的妖族士兵先后与白发男子擦肩而过,其中一个甚至站在他面前推开车门扫视内里,都没有发现这个多出来的存在。 染娘见状不禁暗自松了口气,正要拿回路引,就看到白石忽地驻足,目光定定地看着马车方向。 白发男子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恰与白石四目相对,染娘离得近,能够清晰地看到白石双瞳骤缩,沉冷如寒山的面孔顷刻裂开,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糟了!染娘的心在这一刻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只见白石脸上的惊色转瞬即逝,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未觉有异的妖族士兵检查完毕,那个八角铃状的法器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警鸣,他们便随意向染娘挥了挥手,望向后面的队伍:“下一个!” 商队继续前行,染娘根本不敢说一句话,带着大家匆匆过了关卡,常年往来于玉龙水域的老舵手吆喝了一声“来生意咯”,便有力工上来帮忙把他们的货物装载上船。 船只不算很大,刚好载得他们一行人和货物,待风帆扬起,船桨排浪,染娘匆匆安顿了伙计们,便去寻找白发男子,不想看到他趴在船舷上,一扫之前的从容,变得神情恹恹。 染娘吓了一跳,见四下无人,便上前小心地问道:“恩公,你这是怎么了?” 白发男子侧过脸,用一种生不如死的虚弱声音道:“我……忘了……会晕船。” 染娘顿时哭笑不得,从荷包里倒出几粒梅子干递过去:“行船最快也要三天才到寒魄城,要不您去房间里睡会儿?” 白发男子接过梅子干却不吃,默默扭头趴了回去。 染娘实在无法,也不好留在这里惹人注目,只得自行回房了。 等到她走了,白发男子才支起脑袋,看着手里的梅子干陷入了迷茫。 晕船时除了蒙头大睡,就只有吃点酸食能稍作缓解,可是他对这些梅子干毫无食欲,依稀记得曾经吃过更好的烟火味道,若没了就不肯再将就其它。 曾经沧海难为水。(注) 他将梅子干丢进了水里,双目泛起淡淡的金光,透过满川雾霭看到了远在彼岸的那座冰雪城池,从日上三竿到夜深人静,再也没挪动一下。 染娘端着饭食过来了一趟,委实劝不得他,只好垂头欲走,又忽地被叫住:“留步。” 她愣了一下,转头就看到一件物什凌空抛来,精准地落在餐盘空位处,细看却是一团蛰伏在冰块里的金红火焰,不足半掌大,在冰下流动如血。 白发男子淡淡地道:“一路上多谢你,此物能辟邪,随身勿离。” 冰层薄如蝉翼,却与火焰相处融洽,染娘下意识地将它拿起,抬头却已不见了那道霜白身影,将要出口的疑问和感谢都不得不吞了下去。 冷风席卷水汽汹涌而来,染娘怔然看着空无一人的船舷,心里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也许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与他相见了。 凡人的一生向来漫长又太过短暂。 此时月光正好,映照着水域上一个个不断移动的黑点,那些都是大大小小的船只,规模各异,往来不一,掌舵的却都打起十二分小心,毕竟今晚月光虽然明亮,夜色到底不如白昼,需得小心才能防止触礁。 水手们全神贯注地坚守岗位,也就没有人注意到有一抹白影从上空掠过,很快飞越了百丈开外,稳稳落在一艘毫不起眼的无蓬小舟上。 白石没有驭使水妖拖船,以自身妖力稳定船身如履平地,他已经等了半夜,终于等到了迟来的人。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白发赤眸的男子,哪怕周身气机已改变了许多,仍可认出是当年在寒魄城力挽狂澜的妖皇使者,曾经白石亲自送对方离开这里,不止一次设想过再见,却没料到会是这般情景。 “暮大人,你不该来寒魄城。”白石嘴唇翕动,“妖皇下了密令,整个西绝境都在找你,尤其重点盘查……”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因为眼前这个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太过怪异,起初是未曾相识般的陌生,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晦涩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