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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当初在眠春山见到的山神像,眼前这尊金身有些老旧,好在铸造打磨无不精细,至今没有什么残损。它约有人高,盘膝而坐,双手放置膝上,是五心朝天的打坐姿势,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可是这尊神像低眉垂目,双眼紧闭如在冥想,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得暮残声心头“咯噔”了一下。 天下僧道千万,世间庙观无数,其中也不乏闭眼神像,可这不包括道衍神君。传说他是三界仅存的上古神明,代天观世,故而双目长开不闭,映射八方信仰之地,从而明是非、知祸福,方能赐福于善者,降灾于恶辈。 虽然传说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被人嗤之以鼻,但是作为神像工匠决不会忽略这些细节,可眼前这尊神像脸上没有丝毫修补痕迹,显然是故意铸造成这样。 在无数人口中传颂的神赐之地,竟然是一尊闭眼神像? 希夷夫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小子,你看神君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 暮残声回头看她,老妇人脸上的怒色消失了,变得面无表情,重复的问道:“睁着,还是闭着?” “……闭着。” “闭着啊……”希夷夫人喃喃道,“那么,她是真的没有说谎,神像是闭眼的……” 暮残声皱着眉头,就听见希夷夫人絮絮叨叨:“这尊神像是一千年前由辛氏先祖亲手雕刻的,一直流传到今天,让昙谷的人世代参拜。一千年了,昙谷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哪怕是嘴上不说的人心里也承认了神恩庇佑,然而……我的儿媳在身怀六甲后再来拜神求福,却对我说‘阿娘,神像的眼睛怎么闭上了’?” “……” “我斥她胡言乱语,让她不许胡说,如果神像的眼睛闭着,缘何能庇佑昙谷千年?后来谷中开始死人,她又说看到很多奇怪的影子,说天空是红的,我也都觉得她癔症了……” 暮残声的眉宇已经拧成了疙瘩。 “于是,她用香火请来了重玄宫的四位仙人,他们在山谷里找了三天也无发现,于是大家都说我儿媳真疯了,连我也这么觉得……然后,她就死了。” “她……”暮残声凝视着希夷夫人的侧脸,“她是自尽的?” “我发现的时候,大家都围在老宅院门前,只能看到她吊在老槐树上,脚下飘着一纸绝命书,是她的手笔。”希夷夫人用近乎麻木的语气说道,“她在信中诉说自己的委屈和愤恨,诅咒四位仙长和谷中所有人,而先祖定下了规矩说不能让自尽之人安葬,我身为山长不能带头破坏规矩,只能让她和我未出世的小孙子曝尸庭院,准备等到回魂夜后找人暗自收殓。” 顿了顿,希夷夫人转头看向他:“结果在那天夜里,她的尸体从院子里消失了,变成恶鬼袭击了仙长们落脚之处,两人死了,两人不见踪影,而她也消失了……可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昙谷,回来杀光这里所有未曾信过她的人。” 暮残声默然无声。 “我忍不住想,是不是她真的没有说谎?可我问遍了来此的每一个信徒,他们都说神像是睁着眼的。”希夷夫人忽然勾起嘴角,“除了她,就只有你这样说,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信道衍神君。”暮残声缓缓开口,“我不求神恩不信天命,对神明无求无欲,而她虽是信徒,腹中却孕有新生灵,那小胎儿有形无魂,自然也不信。” 希夷夫人道:“那你看这里是什么样的呢?” “血光当空,煞气弥漫,屋舍街巷虽鳞次栉比,百姓却身染死气,形容枯槁。”他盯着希夷夫人的眼睛,“尤其是你,没有呼吸和心跳,就像个死人。” 希夷夫人不怒反笑,只是这笑声听着悲凉:“可是在我眼里,昙谷如今日朗风清,大家虽然受了惊吓面有疲惫,精气神却都很好,就连我自己……早上对镜束发时,还觉得皱纹少了两条呢。”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看在他们眼中竟然截然相反了。 信徒得见桃源,不信之人却见到了苦狱。蓦然间,暮残声想到阿灵转述的一些事——那些今年在昙谷里暴毙的人,除了最后三名找不到尸骨的孩童,九名老者和六名青壮生前都毫无预兆,死后尸身却都呈现枯槁消瘦之相,与他今天见到的这些人十分相似。 他终于明白了。 辛陆氏怀疑自己得了癔症或是昙谷中人被邪物迷眼,实际上她第二个猜测对了,但那不是邪物,而是笼罩住整个山谷的幻术。 昙谷至少置身在三重阵法里,一重空间转换,一重蚕食血魂,一重迷惑心智五感。那些早先死去的人其实都被阵法抽干了血肉精魄,死后没了幻象遮掩才会变回本来面目,落在同样被幻术欺骗的城民眼里就只能被解释为怪病,自己其实也在一步步走上这样无知无觉的死路,而幻术的阵眼恐怕就是这尊闭眼神像。 辛陆氏本来也是其中一员,可随着她孕育胎儿月份越大,胎儿成形蕴灵,影响到了母体的五感,于是她才能看到部分幻术下的真实,可惜她找来的阿灵等人本就是重玄宫修士,对道衍神君信奉无比,一入此间便堕入了幻术中,到最后导致本来就不信她的人们愈加觉得她疯了,落得惨死下场,何其可怜? 幕后黑手利用人们根深蒂固的信仰和认知做下这种事情,又何其城府与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