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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初明,去时久暗,平怀瑱莫名失神,仰头对月,一步一步徐徐踏阶而下。行了没两步,身旁忽有一人靠近扶他,他转头看去,见是蒋常,许是白日时候便跟来了殿外守着。 “太子当心足下。”蒋常低声关切,只怕他顾着抬头一脚踏了空,仔细扶着到了平地才收手退却半尺。 平怀瑱与他行远数步,周遭无人时问出两字:“如何?” “雁彤尚好,太子安心。”蒋常念着雁彤的话,狠心不道实情,罢了又怕平怀瑱觉出端倪,忙牵走他的心思,趁光影晦暗从襟里摸出一纸信来。 平怀瑱果不追问,凝眉接过收回袖里,回殿后近灯烛将之展阅,渐渐地怒从心起,狠将脆弱宣纸揉作一团,投入烛笼火中。 举止就在眨眼之间,蒋常再是机敏也不及捞出信来,急得在旁瞪眼:“太子,这信……” 这信他自是瞧过的,字句所述,无一不是宜妃罪状,与棉春死因。 过去千罪万罪皆可罢,最不该是皇后一朝失势落冷宫,宜妃仍死咬着不依不饶,妄图借此时机落井下石,唆使棉春暗害正宫。棉春从不是大义护主之人,贪生怕死,唯利是图,可如今也算看得明白,知左右不过死路一条,又怎敢蠢至得罪太子,教家人再无活路可寻。 她是到山穷水尽时,万般无奈,含怨自缢,携一身凄惨悬于梁下;是恨宜妃亦恨皇后,恨宫里权属纷争不把奴才当人看,生生拿她作祭。 平怀瑱手掌扶笼,指尖被偶起火星燎得生疼,攥破碎金飘絮的一围笼纸。 蒋常顾不得那化作灰沫的信纸,忙将他手托离火点子,思及清晨时候探寻棉春住处,几乎未费功夫便在枕下找到这篇满载血泪的遗书,忽于此刻间灵光骤现,隐隐懂了平怀瑱焚信之举。 是那丫头太傻了…… 棉春以为一死可令宜妃倒台,却忘了在这节骨眼上,宫里早没了半寸安生。皇上龙体不虞,皇后身弱势颓,该由谁来治宜妃,又如何治她? 这信,不过一纸废书而已。 至于平怀瑱,当有一日得以治她时,区区一信便作多余了。 蒋常暗自思透,想也不必多话,半声不吭地换了笼盏罩子,清扫台里余烬…… 棉春之死,终未惊出半寸涟漪,举宫上下除却当夜目睹者,甚无人知晓她已身死,就连宜妃许也只能揣测一二。 渐渐地宫人忘了此名,各殿昼夜如旧,唯冷宫稍有不同。 太子令吴阳成与江良骥二人交相护于殿内,夜不闭目,仅隔一帘确保皇后万全。 后宫安宁表象之下暗流汹涌,前堂则更是不平。 武阳侯兵马明调,引军两千至京郊营中大肆操练,将逢秋来正宜演兵,除却两千精锐,大军仍稳驻境南风雨不动,令朝中无人可挑出弊病。 而其党日肥,同流诸将虽未各个借由归京,然皆不动声色挪身千里,渐于京外暗罗密网。 风雨欲来,夏渐无踪。 平怀瑱添了一重衣,玉骨山河扇依旧不离腰身,每日里待在养心殿的时辰多过旭安殿,各家皇子早拿他当作他朝真龙,倘打了照面,兄弟之礼不免逊于谦恭之仪。 此间便连六皇子平怀颢亦不例外,敛了浮躁气,不再似从前一样既恨又羡地偷瞥他腰间扇子,总目不斜视地望他一笑,继而垂首问候。 情义真真假假,平怀瑱自能分辨,弯唇回敬不予只字,话不投机半句嫌多。 回回如此,这日相逢平怀颢却叫住了他,平怀瑱回首对上其目,听他皮笑肉不笑道:“自皇后搬去冷宫,弟弟久未得缘请安,不知皇后近来安好?” “好是不好,亲眼见了便知,皇后所居是为冷宫,而非佛寺,去一趟哪需得‘缘’?不过是弟弟太忙了。”平怀瑱不留情面,当着一众宫人将他好一顿嘲讽,亲眼看着他因口舌笨拙失了下风,施施然又道,“不在这宫里的,见一面才需缘分,不知久居璃崇的刘大人可好?想来也是多年未见了。” 平怀颢变了脸色,目里寒意一时不挡。 平怀瑱看得嗤笑出声,意味深长:“何时刘大人归京,定知会一声,本太子亲自相迎。” 两人所拒不过三尺之遥,周遭煞人气势已刺得众宫人垂首默默,大气不敢出。 良久,才见平怀颢松了牙根,缓笑半声,其后又是放肆两声,大笑罢向他一礼,转身拾道离去。 平怀瑱收回目光,手中扇慢展慢合,觉平怀颢没了少年时那份懦弱,更觉时至今日已令他积怒颇深,快是时候了。 当夜落了一场秋雨,是经夏时少不见的滴滴棉针,簌簌洒落地上。 旭安殿明灯未熄,平怀瑱执笔近案,点墨书信。 秋风过窗而入,吹凉脖颈,他转头望了一望,暂将手中细毫搁下,行近拢窗,随窗栏轻响声似听着了旁的细微动静。 蒋常方被遣退不久,寝殿内室素无人近身侍奉,平怀瑱心神凛然,万分戒备地转回身去,这一望竟将熟悉眉眼入目,不由怔愣片刻。 李清珏近前两步,手执薄衫为他披覆在肩,一身常服白得炫目,声轻如雨道:“冷了尚还记得关窗,可曾记得添衣?” 平怀瑱松懈筋骨,任他双手贴在襟前理了一阵,缓缓握着吻到唇边,语气里尽是无奈:“你近来每每入宫寻我,都不提早与我说了,还如此不加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