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叁、只你共我
朝上在最初的激烈后,重新沉寂为一片平静。 领首的两位文武大臣没有发话,剩余之人隐隐分为三派,一派是皇帝多年培植起来的势力,一派是太师与雍国公的人,剩下的则是还在观望或是预备当墙头草的。 这三派暂时达成了诡异的和谐。 椟玉自然知道,这样的平静并不代表着顺遂,这个头虽然开得不错,可也只不过迈出去了整个过程中最容易的一步而已。 越是物议沸腾,反而越能在实施之前看明整个局势,扫清可能的障碍,反而是如今一派安宁,到时候真正推行起来,可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大纰漏。 这一刻,每方都在等,等着下一步的动作,等着有人先犯错。 畅春园里,天气回暖,这园子终于地如其名,有了几分春光明媚之态。 李檀熬了数日,终于要取眼巾了,她颇有些紧张,万一真的成了个睁眼瞎,便是泼天的富贵,滔天的权势,也享受不来了。 尽管她几番送客,椟玉还是赖在身边,甚至不让月宴插手,非要亲手为她拆下白布。 李檀能够感觉到椟玉的手伸到她脑后去解开眼巾,因为他手有些生,带得那布结都微微颤抖,半天都没拆下来。 她莫名有些心软,抬手摸索着握住了椟玉的腕子,轻声说,“让月宴来吧。” 椟玉没听她的,可也没甩开她的手,就这样随她握着继续解着结。 李檀能清晰地感觉到椟玉的腕骨硌在她手心,跟着动作微微突起挪动,他的骨节坚实,已经是成熟男人的骨架。 可这双平日里御笔朱批、弯弓御马的手,这双本该拨搅风云,运筹帷幄的手,正在心甘情愿替她解着白巾,几番波折,小心翼翼,只是怕拉扯到她的头发。 她受不住这样的情状,她于心有愧,她心底酸软,她宁愿忍受恶言恶状,也好过这样的小心与温柔,于是自己伸手粗鲁地将布巾强行拉掉,连头发都被扯了几根下来也顾不上了。 椟玉愣了下,收回了手,紧握成拳,后槽牙咬得紧紧的,可他到底舍不得转身就走,他需要确认李檀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李檀自己摘下了布巾,却有点不敢睁开,仍然闭得紧紧的,已经习惯了的黑暗反而能给她更多安全感。 然后她在黑暗里听到,“藏珠,别怕。” 一丝光明涌了进来,她被刺得有些难受,只觉得眼前昏明不定,又听见一声略带焦急的“藏珠”,她睁开了眼,更多的光照了进来,一切以缓慢的速度变得清晰。 她看见了一双眼睛,当她与之对视的一瞬,那双眼里迸发出比小时候仅见过一次的流星还要亮的火光,那火光中也映出她的眼睛。 这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快要溢出来了,几乎要烫着她,仿佛要蒸干她心底所有的阴暗和晦涩,让她的心都有些灼痛。 她感觉到那目光像一层纱,轻渺渺地罩在身上,一圈圈缠绕着、摩梭着。 李檀眼睁睁看着那双眼越靠越近,最后无比轻地在她唇上落下一个不带情欲的吻。 她有些舍不得推开,不多,不够她完全放纵自己,不少,恰好让她无法动作。 于是便一直吻了下去,唇齿厮磨,从相触的那一点柔软中寻些慰藉,交换着彼此的气息,一呼一吸之间都充斥着对方的味道,谁都不愿醒来,短暂地醉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当中,只你共我,只这一瞬。 这一瞬如果能再长一些就好了,什么理由都好,只要能让他们再多相拥一刻。 但终归是要结束的,一吻毕,李檀双手轻轻抵在椟玉的肩上,止不住的颤抖,用微弱的声音说了句,“别。” 椟玉闭了下眼,收敛住所有未说出口的心思,再睁开时,已经敛云收雨,只剩一片平静的温柔,低头细密地吻着李檀的额发,安慰她道,“我不动你,藏珠,我不动你。” 李檀过了很久才抬头看了看椟玉,他的目光写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而且她知道,她的眼里现在一定也一样。 那日过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发酵,既晦昧又充满了不稳定,让人不安、胶着却又忍不住沉溺其中。 李檀没有再避开椟玉,而椟玉也不再有任何逾礼之举,两人反而有些恢复到了多年前的状态,亲密、默契而又纯粹,他们再次以一种类似家人的方式相处着,如此便过了半月。m点肉肉屋(拼音) 点 B iz 李檀暗暗松了口气,却又难免生出一丝怅然。 然而世事容不得这样的长情,一场风暴正在暗暗酝酿—— 京郊,茶馆。 是日正逢每月一次的大集,百货俱陈,四远竞凑,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妻子,小至斗粟、尺布,皆聚集于市。茶馆里喝茶的、打尖的、歇脚的,乃至那来收孝敬的地痞流氓,三教九流,无不汇聚于此,一时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今个儿说一回三碗不过岗的故事,话说那武松……” 话音未落,便有人起哄拆架子,“这讲过百十来回的故事,你未讲厌,我们可都听厌了!” 说书人听了这话,贼眉鼠眼地说,“那这回我给大家讲讲那武松和他大嫂……” 又被打断,“这你也讲了不知几回,我连那潘金莲屁股上长了颗痣都记得一清二楚了!”满堂哄笑,欢快极了。 那说书先生倒也不恼,慢条斯理地捻了下胡子,说道,“那今日我便换个新鲜的,说一说那京城刘家的外室伙同家人害死原配,登堂入室霸占家财,待原配血脉长大后,终究报仇雪恨的一桩奇案!” “话说那京城刘家……” …… 不日,京城巷里坊间开始流传起一则,剧情百折千回,言辞精妙,令人拍案叫绝,受辱处一同切齿,心酸时一同落泪,报仇雪恨时大声叫好,一时极受欢迎,甚至很快被排成戏目,场场爆满,一时间只要是宴席聚会请戏班子来,一定会有不少人点里面的唱段乃至几乎能够凑齐全本的地步。 正当《刘家案》如火如荼之时,一妇人上登闻鼓院击登闻鼓,待主事人要求她呈递事状,妇人却说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妇人自称是皇帝生母许家积年的老仆,从小服侍许家小姐许清,随其一同入宫,许妃诞下皇五子齐恒后落下病根,失了宠爱,许家本是当时的首辅李大人的拥簇,许妃进宫也正是出于李首辅授意,而许妃失宠后李大人便决意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固宠,为了给自己女儿腾位子,也为了谋个子嗣依傍,便害死了许妃。许妃临死前曾将一封血书送出宫去,奈何李家势大,许大人也不得不按捺下来,但最后还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地步,而她如今就是以半张血书为证,为昔日旧主、皇帝生母鸣冤! 这案情正隐隐切合了《刘家案》,加上涉及到皇家秘闻、血海深仇,一时间传遍京城内外,人们不敢直接谈论天子家事,便以《刘家案》为由借题发挥,甚嚣尘上。 因为天子与太后都不在京内,待这件事正式写进折子时,这事已经在街角巷口传了三圈有余,雪花样的弹劾飞向了畅春园,都要求彻查此事,甚至还有御史要求暂缓李檀重新恢复条编法的提议。 恢复条编法算是打了先皇的脸,毕竟当时李首辅一死,先皇立刻便废止了条编法,而如今皇帝要恢复,自然需要足够的名头,一是借的李首辅为国为民、呕心沥血的好名声,二是借的李檀因贡酒而病因而要恢复缴纳白银的孝道,这事算是正踩了七寸,一下子将两条全废了,甚至还扣了顶生母之仇的大帽子给皇帝。 但比这更令椟玉着急的是,李檀失踪了。 * “百货俱陈,四远竞凑,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妻子,小至斗粟、尺布”引自明谢肇淛《五杂俎·地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