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厨房里的饭菜鲜香飘到客厅,王燕肚子咕咕响了两声,褚韶华起身,“吃饭吧。” 说话有客厅,吃饭自然有饭厅。 刘嫂子做了梅菜蒸肉、绍式醋鱼、水煮虾、炖的鸡汤、烧的肥鸭,满满一桌,就一个炒小青菜是素的。褚韶华倒是同刘嫂子说过,娘家人过来多做些鱼肉荤腥,刘嫂子着实听话。 褚韶华话少,这三人见着一桌子好吃的,忍不住暗吞口水,美食当前,巴结褚韶华的事都暂且按捺下了。 褚韶华反是吃的很少。 她不着痕迹的观量三人,褚韶中、王燕、王大姨身上的衣裳都是绸的,只是,褚韶中的长袍马褂,不论颜色还是样式都带着老气,应该是邵老爷的衣裳。王燕、王大姨的更不必猜,定是邵太太给的。 邵家是体面人家,哪怕看不上这几人,可不看僧面看佛家,人家无非是看褚韶华的面子罢了。 褚韶华的脸色很淡,她干脆放下筷子看这三人吃饭。一盘子蒸肉三五筷子便分了个干净,夫妻之间没有推让,母女之间没有照顾,都抢着夹盘子里的肉,一口没吃完也不要紧,先夹到碗里慢慢吃就是。鱼、虾、鸡、鸭,都是如此。见别人下筷,生怕自己迟了。 褚韶华旁观而已,并不说话。 褚韶中扒完一碗饭,刘嫂子连忙给添上,这空档,褚韶中方有些不好意思的揩揩嘴角的油汁,说道,“妹妹你这里的日子好过,不知道家里的艰难。哎,咱家一年一年的吃不上个肉星。来的路上,也全靠邵东家照顾着才没饿死。” 王燕也说,“是啊,这几年收成不好,为了小宝儿上学,又卖了几亩地,越发不如以前了。” 王大姨活的年岁长,有鱼肉垫胃充饥,心思愈发活络,笑着让褚韶华,“韶华你也吃,我看你倒是比以前瘦了。” “我饱了,你们吃吧。”褚韶华一推碗筷,冷淡的离开了饭厅。 褚韶华愈是冷淡,三人越发用心揣摩她的喜怒。 褚韶华在客厅坐着喝茶,王大姨就抹着嘴巴过来了,拉着褚韶华的手要说话。褚韶华将手一抬,避开王大姨的手。 褚韶华瞥王大姨一眼,王大姨很自然的收回手,讪笑,“还是咱们老家的乡下习惯,韶华你别见怪,大姨上了年纪,一时改不了。嗳,你肯定记挂萱姐儿吧?”一面说着,一面打量褚韶华的脸色。 褚韶华十几岁的时候,王大姨就不是对手,何况现在。她自觉用尽毕生的精明在观察褚韶华,却是什么都没观察出来。王大姨深知褚韶华较以前更加难对付,她从怀里摸出张三寸大小的黑白照片,递给褚韶华,叹道,“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会不想呢?原想把萱儿也带来的,可你婆家死活不让,我就带她到县里拍了这张照片,你瞧瞧,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认不出来了吧?” 褚韶华视线比手要快,当她的视线扫过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儿时,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凝固冰冻。褚韶华原本强压着激动的眼神刹那成冰,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浑身想要颤抖的冲动,冰凉的手指接过这张照片。 这一刻,褚韶华觉着自己的灵魂与肉体是分离的。 她听到自己问,“萱儿都这么大了?” “可不是么,孩子一天一个样,你走时她还小奶娃哪。现在什么都会干了,长的也乖巧。” “平时她在家都做什么?” “孩子家也没什么要做,以前挺好,就是你那二房弟妹生了丫头后,萱儿在家就不如以前了。还是想个法子把孩子接来上海吧。” “她现在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吃,不挑食。” “读书了吗?” “陈家不比从前,哪里有给女孩子读书的钱。” “我知道了。”褚韶华眼中抑制不住的闪过一丝泪光,接着,她就起身拿着照片回了卧室。 王大姨想跟过去,可转念一想,褚韶华怕是见着“闺女”的照片,心下动了思女之情,不大好过。褚韶华性子好强,要面子,不见得愿意让人见她狼狈模样。 她还以为褚韶华如何精明,哼,却是连自己闺女的照片都认不出来了! 王大姨心下暗哼,径自从茶几果碟里拿了个桔子剥开吃了。 褚韶华离开客厅的那一刻,眼泪自腮边滚落,整颗心脏仿佛被人生生割了无数刀,疼痛如同滔天洪水从灵魂深处决堤,褚韶华浑身颤抖的关上卧室房门,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正落到那张女孩儿的照片上!斑斑血迹中,照片上女孩子秀美童稚的脸庞似乎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没有哪个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的孩子! 她的女儿一定是出事了! 褚韶华惨白的面庞陡色浮现一抹不正常的血色艳红,最后定格在眼瞳深处冰冷的狰狞! 她要知道她的孩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第178章 巨浪之二 在褚韶中、王燕、王大姨的眼里,褚韶华一向是有些古怪不近人情的性情。 所以,当晚褚韶华回卧室后没再出来的事,三人都没放在心上。 甚至,在王大姨的房间里,王大姨说出自己的推测,“装的跟没事人一样,还不是挂念闺女。我把照片一给她,她那双眼瞅着照片就拔不出来,接着就回屋了,还不是心里记挂。放心吧,有萱儿在老家,她总不能亏待娘家人。” 褚韶中王燕夫妻一致认为,王大姨的推断是极为准确的。 因为,第二天一大早,褚韶华待他们的态度就完全不同了。褚韶华先是给他们介绍了昨晚没见到程辉,褚韶华道,“小辉是我认的干弟弟,在商行给我帮忙。今天就让他陪你们出去逛逛,先到秀荣裁缝铺裁几身衣裳,你们这衣裳不合时宜。既到了上海,裁几身上海流行的衣裳。小辉你多带些钱,中午陪着姨妈、大哥他们到老正兴吃饭。”与三人道,“老正兴是上海名馆子,喜欢吃什么只管点,一应花销都算我的。” 然后,褚韶华道,“我公司实在没空,就让小辉带你们逛吧,他一向是个妥当孩子。现成的成衣也买两身,晚上我在华懋饭店设宴,请邵家人吃饭。毕竟一路多劳他们照顾,总要跟人家说声谢的。” 相对于昨天的严冬般的冷淡,今晨褚韶华的态度则如现下上海的天气一般,春暖花开了。 王大姨忙道,“我们都听外甥女儿你的安排。” 褚韶中、王燕儿纷纷点头。 褚韶华唇角勾了勾,勾出一丝微笑表情,“那就先这样安排。” 刘嫂子买回烧饼、油条、小馄饨的早餐,褚韶华冰凉的眼珠缓缓在三人身上一划,声音里洋溢着亲切,“你们有想吃的菜只管跟刘嫂子说,她在家负责伙食采买。便是有她不会做的,到外头馆子叫席面儿也是一样的。” 待用过早饭,黄包车夫也过来了,褚韶华去公司上班。 王大姨几人也纷纷起身,褚韶华在刘嫂子的服侍下穿好大衣,接过手包,同几人道,“你们不用急,上海的店铺开张也要九点了,我们公司要早些,待天气暖和些再出门不迟。”同程辉微微颌首,褚韶华就上班去了。 王大姨几个也一直送褚韶华到门口,见褚韶华出入皆是坐黄包车,皆羡慕非常。待送走褚韶华,王大姨不禁同程辉打听,“这车来的这样准时,是早就雇好的吧?” 程辉道,“是包月的。早上来接,晚上管送。” “这一月得多少钱啊?”王大姨继续问。 “也没多少,三块大洋就够了。” 王大姨三人都惊的说不出话,天哪,在乡下,三块大洋就可以娶个黄花大闺女进门儿了!褚韶华一月坐车就要三块大洋! 王大姨越发心切,“小辉兄弟,那这宅子是韶华买的吧?” 程辉精明似鬼,已知褚韶华不打算藏富的,他道,“那是当然,听小姐说,买这处宅子就花了一万多大洋。这可是租界内的房子,住租界的,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 三人听到一万大洋数目,更是如遭雷击,震惊的话都不会说了。 便是褚韶中这以前富过的,想自己祖父一辈子怕也没挣来一万大洋的数目。 实未料到,褚韶华竟是如此发达了! 这趟上海之行,果然没来错! 三人的神色变幻悉数落在程辉眼中,程辉心下不屑,想褚小姐这等人物,竟有这样的亲戚,满嘴不离一个钱字,难不成要算计褚小姐的家业? 程辉愈发留心。 褚韶华到公司先给华懋饭店打电话定包厢,她与华懋饭店是长期合作,就是饭店的账目也是一月一结。之后,又打电话到邵家定下晚上请吃饭的事。 褚韶华垂下眼睛,问了句,“小东家,你在老家知道我闺女萱儿的情况吗?” 邵初笑,“还想见你时再跟你说,年前我打发人去瞧过了,孩子很好。姨丈那里,我也打了招呼,你什么回去接孩子都成。” 想到王大姨给她的那张照片,褚韶华心中顿时乱成一片,她道,“大恩不言谢,咱们晚上见面再谈。”挂断电话,褚韶华愈发惊骇! 如果褚韶华是个笨人,她直接把照片的事情揭穿,估计褚韶中禁不住她的盘问。可她心机灵敏,又因太过重视女儿的事,一时想的就多了。 小邵东家派人过去,见到的真的是她的女儿吗? 王大姨拿这么张照片过来,如果养在陈家的是照片上的孩子,那她的女儿去哪儿了?褚韶华心中既急且痛,忍不住一掌拍在办公桌上,倒把财务吓一跳。 邵家也在说褚韶华的事,昨天到上海后邵初就听闻褚韶华那一场令全上海瞩目的官司,邵老爷都感慨,“韶华这一到上海,就是龙归大海虎入山林,真正有大出息了。” 邵太太再三问,“四十万大洋,韶华就全都捐出去了?” “韶华又不缺钱,她生意做的极好,如今又与督军府的公子合伙开建筑公司,那些精神补偿金不过是出口气罢了,谁还真指望那钱过日子。”邵初回老家足有俩月,合伙人都要疯了,他今天必要去公司的,走前同父母道,“晚上韶华请吃大餐,正好咱们从老家带来的土物,把给韶华的那一份收拾出来,晚上带给她,不用跑两趟了。” 潘玉给他理理衣领,“都晓得,你去吧。再不到公司,蓝经理得疯了。” 邵初哈哈一笑,开车到公司复工去了。 晚七点,华灯初上,华懋饭店,孔雀厅。 褚韶华先一步到了华懋饭店,邵家一家是邵初开车过来的,王大姨三人也是程辉坐车过来的。毕竟,坐黄包车也要四辆,干脆就打电话叫了汽车。 褚韶华请邵老爷上坐,邵老爷推辞不过方坐了。褚韶华是请客方,便坐主人位,之后大家推让一番,依次坐了。褚韶华道,“今天既是给邵伯伯、邵伯母接风洗尘,也是咱们这些年不见,大家一起聚聚。”让服务生可以上菜了。 褚韶华先谢过邵家对王大姨三人一路上的照顾,又夸邵老爷邵太太气色好,打趣小东家在老家过个年过胖了,待酒菜呈上,气氛已是极好。 服务生斟满烫好的黄酒,褚韶华举杯道,“这是绍黄,并不醉人。前年我来上海讨生活,毕因上海有小东家和嫂子一家在,我心里才觉着有底气,才能在上海扎下根。这几年,我愈发思念家乡人。这一杯酒,敬二老,愿二老健康长寿。” 大家干了这杯酒,褚韶华又举杯,“这一杯,谢二老,我大姨、兄嫂他们这一路,承邵伯伯你们照顾了。” “还不都是应当的。”邵老爷说,大家也都很高兴的吃了这杯酒。 褚韶华干了两杯,举起第三杯道,“这第三杯酒,我同大姨兄嫂吃,谢谢你们还记得我,这么大老远的来看我,给我带来我女儿的消息,我心里很欢喜。我如今衣食无缺,事业兴旺,所记挂者唯独女儿而已。来,咱们骨肉血亲,今天很该吃一杯。” 三人自打进入华懋饭店便觉眼睛不够看,走路都脚下打绊,坐在这华美的大厅,有着白衬衫黑色马甲的服务生服侍,却是浑身的拘谨,内心偏又是激动的,以至于举杯的手都有微微颤抖,想说几句应景的话,又心下暗嫌话语村气,怕说出来叫人笑话。 褚韶华仰头干了杯中酒,他三人也没找到合适的话说,便陪饮了这一杯。 如果闻知秋在,他就会发现褚韶华今天的妆容有些重,话有些多。褚韶华是很少用浓妆的,可今天的粉用的有些多了,哪怕颊上用了胭脂衬出好脸色,也能看出褚韶华眼睛里的微微血丝。而褚韶华平时,即便再高兴,她也鲜少直接控全场,因为,褚韶华通常会不着痕迹的先留意其他人的情形。 褚韶华是反常的,只是,邵初潘玉刚回上海,邵老爷邵太太更是与褚韶华将将两年未见,王大姨三人更不堪提,只有程辉默不作声的吃着饭菜,眼中偶然闪过担忧。 褚韶华是活跃气氛的好手,她说起以后接闺女来上海的时候,眼睛里泛起属于母亲身份的慈爱和对未来的憧憬。褚韶华望向兄嫂,“大姨同我说了,萱儿在老家很好,是不是?” 褚韶中道,“那是当然,我每隔三五天就要过去瞧一回孩子。咱们是正经娘舅家,哪怕孩子跟着叔婶过,我这做亲舅舅的也不放心,不经常去瞧着些,万一吃苦我是再不能答应的!” 王燕跟着帮腔,“可不么?你哥没一日能放心萱姐儿的,赶到大集时买一个火烧,自己舍不得吃,都是给萱姐儿带去,看萱姐儿吃完,他再回来。我都说,这才是做舅舅的道理。” 王大姨也说,“是啊,做舅舅可不就得这样。娘舅娘舅,娘不在身边,见舅如见娘啊。” 褚韶华听着这些露骨假话,已是恨不能将这三人千刀万剐,她意志力极强,唇角勾起,道,“能这样,是萱儿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潘玉忍不住同王大姨几人说褚韶华这些年的不容易,和对女儿的思念,“韶华没一刻忘了孩子的,她连幼儿园都打听了好几所,介时接孩子过来就能入学读书了。哎,那陈家也是没见识,孩子跟着韶华是什么样的前程,留在老家又是怎样?一点儿不为孩子考虑。” 褚韶中跟着义愤填膺,“可不是么,我一想到这事,就恨不能打上陈家去!” 褚韶华敛去眸中冰冷,脸上似是带了些笑,道,“大哥是我的亲大哥,我不在这两年,都是大哥替我照顾孩子。我想好了,我在上海过的尚可,若大哥大嫂愿意,不妨带着侄儿和爹娘一起搬到上海来。还有萱姐儿,也一起给我带来。凭我的本事,很不必一家子在老家守着几亩地熬日子。就是小宝儿,过来后我也当他和萱儿一样看待。兄嫂意下如何?” 褚韶中王燕喜不自胜,褚韶华笑意更深,“到时让小宝儿和萱儿念同一所学校,以后他念书的花销,都由我出。我一定要培养他成材,让他成为咱们褚家的顶梁柱,成为上流社会的体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