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她想把那话收回去,想死死地咽回肚里,想抽自己耳光。 她戏耍了萧弋舟。 她欺骗他,辜负他,玩弄他,她配不上他。 做不成驸马的萧弋舟,便随着萧侯他们走了,几乎是在求婚第二日,便仓促打点离开了平昌,赔尽西绥颜面,所有人都在讥笑他们。 她父皇见她郁郁寡欢,安慰她,“不必伤怀,我看那萧旌傲得很,他儿子又是个结巴,不配朕的沅陵,走了甚好,你看中谁,朕再为你择良婿。” 嬴妲问:“是否不论是谁,父皇都会让他留下来做我的驸马?” 皇帝被问住,呆住少顷,道:“这个自然。” 嬴妲不说话了。 她再也不想着嫁人。 若能老于宫中,便算是她的幸事。 后来大皇兄也向她赔了无数礼,“皇妹,是我说得太晚了。” 倘若早点告知嬴妲,或许事情不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嬴妲凄然摇头说道:“如此也好。”她把轩窗支开,朝东望着一树一树雪白槐花,“让萧弋舟驰骋的地方,会永远属于他。我想,即便他心甘情愿留下来,过不消几年,国家内忧外患激化,婚姻成了脚镣,迟早也是要破裂的,说不准那时他更恨我呢。” “皇兄再为你物色——” “不必了。” 赢颉道:“咱们大卞万里江山,挑不出一个比萧弋舟更好的男人?” “自然是有的,”嬴妲凝视着皇兄的眼睛,“但那都不是我要的。” 以后谁都不必再费心。 “夜琅……” 他才说了两字,嬴妲已经走出了萃秀宫,往花园里逗狗去了。 * 沅陵公主有国色天香之名,及笄之后,求婚者之盛,多于宫檐之瓦砾。 但从及笄那年之后,年复一年,人越加少,从今后不复提及盛名。 都说沅陵公主眼高于顶,敢自取其辱的,便越来越少了。 * 嬴妲慢慢扭过头,往灯火熠熠里萧弋舟的眼睛里望进去,默默地,又羞得满脸彤霞。 房间里悄然无声,窗外甚至隐隐约约传来花瓣叩击门扉之音,或许是听错了,嬴妲不知道,但胸腔里的跳动,正急急地让人发闷。 她难受不安,扭动了一下。 萧弋舟的俊脸隐没在黑暗之中,纱幔下,影影绰绰勾勒着棉被起伏。 他动了,嬴妲愈发紧张忐忑之时,身体落入了炙热的怀抱,紧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嬴妲闷闷哼了一声,萧弋舟将双臂仍在收紧。 半晌之后,他将脸贴在她的耳后柔软的肌肤上,滚烫灼热的呼吸侵袭而来。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如今的真实,她是臣服于己的,绝不会再高高在上对他甩脸色,对他吐出难堪之言。 “你还会娶我么?” 她的小手紧紧抓着萧弋舟肩上那层不料,盈润尖细的指甲,几乎要划烂他的皮肤。 她唯唯诺诺的嗓音,软绵绵的,仿佛怀里蜷着一只羊羔。 萧弋舟蓦然失笑,嗓音喑哑,“乖一些,或许……” 第24章 丹青 嬴妲困倦之余,浑身疲乏, 朦胧起了睡意, 便犹如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狗还在身边时, 夜里最爱舔她脚丫,钻到身边为她取暖般, 嬴妲伸手将身旁的大狗抱住,香甜地睡了过去。 一颗芳心忽而甜蜜, 忽而酸楚, 释然了不多久, 又感到紧绷,夜里做了场噩梦。 梦到火场, 宫墙哔哔啵啵烧着烈焰, 她陷在满天煌煌烈火里, 拼命地跑, 敌人的刀砍下来,敌人的箭射下来, 九死一生, 千钧一发之际, 猛然惊醒。 窗外已蒙蒙亮,萧弋舟的手背贴上了她的额头, 一身淋漓大汗, 他蹙了眉, “素来不做噩梦, 怎么了。” 他也才模糊有了些意识而已, 不自觉之语,温柔无比。 嬴妲扭过头,忽然想到,难道萧弋舟要她暖床,与她一榻而眠,也是免她梦里惊惶不知所措。 出了一身汗,嬴妲渐渐感觉到冷,她睁开了眼睛,蜷缩着身体盯着窗外。 蜡烛燃尽,黎明薄曦透窗而入,夜色饱酣醒后,蹒跚而去。 萧弋舟将她瑟缩的身体又拥紧了些,困顿着问:“想何事?” 嬴妲缓缓睁眼,眼底布了一层血丝。 “只是梦到宫墙失火那日了。” 萧弋舟道:“怎么偏昨日梦到。” 他又一想,嬴妲对过往藏得深,因为她所遭受的苦难、困厄远胜于他。从一个光鲜夺目的公主,变成亡国之后人争相觅获强抢的奴隶。昨夜谈及过往,怕是会不自觉想到灭国之事,昔日围绕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成为陈湛刀下亡魂。 “驿馆闷久了?” 嬴妲想了想,点点头,嗓音温软:“你要带我出门?” 他弹了下她的额头,“改日,我忙。” “你忙你的,我不打扰的。” 怀里乖觉的小动物,又软软地蹭了蹭。 他霎时间筋骨舒畅,如活剥了人参果囫囵吞下,毛孔舒张。 将嬴妲的脸颊揉捏着,这时外头响起了叩门声。 萧弋舟将怀里的人看着,她俏脸雪白,还带着睡眠不足的困意疲乏,便没让她起身,自己下榻来取了地上凌乱的衣物,随意披于身上。 * 嬴妲起身后,棠棣来又换了热水,要替她搓身,嬴妲脸红道不必,自己用毛巾蘸了热水,将身上都擦拭了遍,换上干净素洁的牙白色对襟广袖袍,下摆晕染了些粉,腰带也是淡藕荷色飘逸绸质,衬得人风娇水媚,如芙蕖出于清涟。 她走出去,迎面撞上拎着食盒走来的烟绿。 想到为她牺牲的灶台,嬴妲羞愧脸红,烟绿却仿佛忘了这事,还因为近几日不必下厨甚是欢喜,问她爱吃什么,嬴妲道想吃平昌城街巷里随处能见的豆腐花。 烟绿说记下了。 “楚楚姐呢?” 烟绿道:“在前院呢,公子唤了她去的。” 嬴妲便往前远去,烟绿跟上几步,劝她用了早膳,此事不急,嬴妲步子飞快,穿过石头拱门往怀桑树下去。 前院不及后院敞阔,但男子行动多在这里,嬴妲过去极少来,怕撞见男人,尤其是濮阳达这种对她“恶性”甚至比萧弋舟还耿耿于怀的。 但从昨晚之后,嬴妲心上倏然轻松了不少,连脚步都飞快,烟绿拎着食盒一时跟不上,倒让她跑远了。 前院种着时鲜花草,秋海棠与迎春柳,潋滟沐浴于柔和冬阳里,嬴妲走近先撞见的是侧卧于藤椅上,姿态婉娈的鄢楚楚,她微微一怔待走出拱门,走过抱厦,便见院中立了几名持剑随扈,萧弋舟则坐于另一隅。 方才有画架遮掩,竟没看见,他在台阶上屈膝而坐,手法娴熟,点一抹颜色,便在纸上摹上一笔。 周清与萧煜并列左右,时而做惊叹状,时而比照鄢楚楚侧卧姿态,俩人都露出钦佩之色。 周清先瞧见嬴妲,将萧煜的胳膊肘往上撞击,萧煜发愣,顺着周清视线望去,不偏不倚,在抱厦中间,恰恰好立着嬴妲,如风露清愁的水芙蓉,半含愁态地弄着下裾。 周清不敢动,于是萧煜开始咳嗽。 萧弋舟笔尖顿住,侧目朝嬴妲看去,眉峰微微往上一扬。 从再度相逢,他还没用这么温柔的目光注视过自己,嬴妲脉脉地垂下头,走了过去。 他坐在画架后,笔法老道地替鄢楚楚描摹肖像,画上美人睡在海棠花丛中,姿态侧卧,头枕藕臂,腕白肌红,风鬟雾鬓,青丝曼覆于胸前,她以往不知萧弋舟对丹青还有如此深厚的造诣,将鄢楚楚的神态风姿画得一丝不差,甚至更美上几分。 她忍不住,又看了萧弋舟一眼。 他睫毛垂下来,手轻快地将美人青丝上色,神态专注而沉静。 嬴妲心里渐渐泛起酸味来。 她所能知道的萧弋舟的那些事,都是从旁人嘴里打听来的,他一些能为人知的喜恶,她了若指掌,但不曾想前日羊奶一事,却让她发觉,其实她对萧弋舟,本来知之甚少,他的弱点命门,这些不便外露的,嬴妲一概无知。如今,她更是明白,其实除却战场上倥偬呼啸、往来无败绩的雷霆手腕,萧弋舟毕竟还是钟鸣之家养出来精通四书六艺的真正的贵族子弟。 越想越不是滋味,让人难过。 萧弋舟笔落,对鄢楚楚道:“可以松懈些了。” 只差点睛之笔,萧弋舟打算容后动笔。 萧煜恰是时候道:“这幅送给官海潮的丹青,公子何必费心亲自作画?” 原来是送给官海潮的,嬴妲愕然朝鄢楚楚望去,她掩唇笑了一声,从藤椅上套上双履走下来,将嬴妲素手一拉,俯身往画上凝视去,“我这般丰腴的沅陵公主,不知官海潮心动不心动?” 嬴妲呆了,她这时才望见桌上躺了一幅画,画上的人是她自己。她走过去,将画轴握住微微上抬起,画中人娇姿玉靥,但形貌偏小,约莫是她及笄年华时,且作画手法与萧弋舟大相径庭,这是别人所作。 萧弋舟直起身,将画笔掷入笔洗,“晾干些,点睛之笔晚间再续。” 周清应了。 他从台阶下走上来将嬴妲的右手裹住,但觉冰凉,“今日起算是正式入冬了,怎么还穿这么少?” 这季节在西绥早已换上皮袄,因此萧弋舟等人的衣物都是往厚了置备的,嬴妲却嫌身上繁重走路行事施展不开,素日里穿得不多,但已快到冬至了,凛风彻骨,萧弋舟将身上的狐毛披风解了为她披上,厚重一块大斗篷笼覆下来,将嬴妲罩得严严实实,几乎不露一丝风。 她轻轻咬了下嘴唇,“公子画得真好看。” 场面寂静无声,鄢楚楚俯身将画上美人比划了番,便直起腰背来,笑吟吟冲嬴妲道:“这你可不知了,西绥世子是出了名的丹青妙手,要不然官海潮怎讨他一幅画还费尽心机。” 萧弋舟盯着嬴妲的埋在狐毛里的小脸,她郁郁不乐,便道:“说你一句,还不爱听了?胆又肥了?” 前车之鉴在,萧弋舟不敢重蹈覆辙,这女人万万不能对她太好。 她恃宠而骄不说,而且狡诈善赖。 其实昨晚有一句话便想同她说,如若三年前她开口求一句让他留下做驸马,他愿意,即便她不求,假意与他成婚,凭他的本事冲出平昌不难。她大约低估了当年他们之间的情分。 不过这怨不着她,他也一样错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