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节
死且不算,被污蔑同鞑子勾结,列祖列宗,父母妻儿,都将抬不起头来。 到阎王殿前喊冤? 死都死了,喊冤又有何用? 大同之役,地方官员冒功夺赏,贪墨赏银确有其事。豁出性命,上奏一本,纵然身死,也将青史留名。 反正都是死,为何不死得更有意义? 想到这里,刘庆连声苦笑,心中最后一道壁垒,已是摇摇欲坠。 杨瓒不着急。 坐在凳上,用布巾擦了擦手,耐心静候。 麦饼渐凉,热腾腾的羊肉变色,盘中凝出一层白脂。 刘庆终于做出选择,拱手揖礼,道:“下官愿听佥宪吩咐。” “刘柱史果然是聪明人。” 杨瓒站起身,扶起刘庆,吩咐长随再送热汤麦饼,送来火盆斗篷。 “这几日,刘柱史受苦了。” “不敢言受苦。”刘庆道,“下官蒙昧,不解边关之苦。在帐中三日,静心清神,切身体会,终大彻大悟。” 刘庆再次拱手。 “佥宪之恩,如同再造,下官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只请受下官一礼!” 杨瓒眨眨眼,不得不感叹,自己眼光相当不错,这位觉悟之快,转换立场之彻底,实非寻常人可比。 然而,观其行事,可以短暂联手,不能全心托付。 好在他没这个的打算。 等到刘公公和丘公公抵达,大可撒手。 一物降一物。 于己是难题,对两位公公而言,则极好解决。不见前御史刘玉,自为刘瑾幕僚,在西厂混得如鱼得水? 上疏弹劾,未必真要将犯事官员一网打尽。 最后的结果,八成是雷声大雨点小,一通扯皮,不了了之。实在不行,推出几个倒霉的替罪羊,当是交差。 貌似吃力不讨好,各种得罪人,但为转移朝中目光,方便行事,必须闹出点动静。顺带敲敲边鼓,警告一下伸手之人,未尝不可。 打草惊蛇? 不怕惊,就怕不惊。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让对方摸不透,才好下狠手。 羊汤麦饼送到,刘庆坐到桌旁,喝一口羊汤,感到汤汁顺着食道滑下,胃里终于有了暖意,险些泪流满面。 三日未进食,不能大鱼大肉,用太多荤腥,更要控制食量。万一吃得太多,撑出问题,前番努力都要白费。 用过饭,刘庆打起精神,主动询问,第二封奏疏是何内容。 “不急。” 确定对方已记下内容,杨瓒收起纸页,走到火盆边,一张张引燃。 “先将此封写好,递送御前。至于第二封,天使抵达再做计较。” “是。” 刘庆拱手,不见半点傲气。 继续忍饥挨饿,尚能坚持,不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尝过羊汤的滋味,再不愿通忍受腹鸣。细思杨瓒所言,更有惭愧自胸中升起。 饿几顿,他便面有菜色,浑身失力。反观边塞之地,粮饷不足,边军饥肠辘辘,仍要同鞑靼作战,当真是以命相搏! 先时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军汉粗莽,不过一群鲁人,实不屑一眼。 现如今,体会到饥寒之苦,对边军感同身受。思往日言行,不由得脸红耳赤,羞愧不已,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杨瓒离开后,长随送上纸笔。 刘庆坐在桌旁,手边一盏热茶,磨好墨,却是迟迟无法下笔。 映月苦读,磨砻浸灌,立志为万民请命,为苍生立言。 一朝登科,为官不过数载,竟忘记年少志向,一言一行,皆背道而驰。 越想越是愧悔无地。 越想越是无地自容。 几番思量,长叹一声,终提起笔,饱蘸墨汁,悬腕纸上。 “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刘庆,叩禀……” 正德二年,二月乙未 刘瑾丘聚自京城出发,经兴州北上,过平谷,直往镇虏营。 途经蓟县顺义,先后宣读敕令,赐下赏银。 两地官员出迎接旨,表现大有不同。 蓟县是喜,顺义则是悲。对比之强烈,足令人侧目。 营州左屯卫即在顺义。 才指挥使病亡,才氏三子领千名卫军北上御敌,尽数战死。 城内军户,几乎家家带孝,户户衣麻。民户商户也是面有戚色,见到穿着麻衣的老人,带着孩童的妇人,都要拱手,道一声节哀。 城门前,两名老卒持矛,袢袄并不合身,皮靴上都打着补丁。 问过才知,屯卫壮丁多前往镇虏营,城内守备不足,只能征召贴户。不忍见半大的孩子吹风,本该退役的老卒伤兵,主动请命守城。 “儿郎们都在北边拼命,咱们这些老的,杀不得鞑子,总能守得城门,不让十几岁的娃娃受苦。” 一名老卒上前行礼,半条袖子空空荡荡,拇指粗的疤痕横过左脸,单眼已瞎。说话时,耳朵不自觉抽动,显然是上过战场,且受伤不轻。 番子不忍,下马递出牙牌。 查验之后,老卒立即行礼。转身告知腿脚好的,“马上回城,告诉才氏宜人,天使抵达!” 城门大开,骏马打着响鼻,车轮压过积雪,吱嘎作响。 城池不大,从街头到巷末,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刘瑾坐在车上,推开窗栏,看到被风撕扯的白幡,飞散街边的纸钱,想起在蓟县所见,脸色骤然阴沉。 蓟县张灯结彩,从县令到小吏都是喜气洋洋,听完圣旨,嘴几乎咧到耳根。顺义却是全城缟素,无人不带哀色。 两相对比,还有什么不明白? 念头闪过,刘瑾脸色更加难看。 后一辆车中,丘聚同样面沉似水,生出杀人念头。 穿过半条街巷,车队停下。 才府门匾下,三名麻衣妇人,带着一名不满十岁的孩童,立在正门后。 妇人是才方的三个儿媳,孩童则是才氏唯一一条血脉。 才方病死,才老夫人早已故去。 才氏兄弟阵前殒命,才府满门寡妇。出殡当日,三个妯娌当众立誓,今生不二嫁,护才氏血脉成人。 “公公含恨而终,至死不忘报国。夫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全军人忠义。妾等虽是妇人,亦知家国孝义!今当祖宗立誓,为夫守节,育子成才,承其父祖之志,卫土守疆,为国杀敌!终一身,不堕才氏忠义之名!” 才宜人的誓言刻成文,待族人还乡,敬送祠堂。 顺义知县感才氏忠孝节义,上奏朝廷,为才氏立忠义牌坊。 刘瑾丘聚此行,一为宣读圣旨,升赏封赐,二为在城中选地,发县衙三十两白银,为才氏立坊。 两人步下马车,走进府内,顿感萧条零落。 宣读完圣旨,刘瑾忽然弯腰,取出一枚蝶形玉佩,送给才氏子。 “咱家没什么好东西,小公子莫要嫌弃。” “公公,当不得!” 才宜人连忙推辞,刘瑾则袖手,退后半步。他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咱家一点心意,宜人莫要推辞。” 才宜人流泪,忙让才氏子谢过。 丘聚咬牙暗恨,又让这老小子抢先! 当即取出一只荷包,里面装着两颗拇指大的珍珠,同样递给才氏子。 “他日小公子入京城武学,遇事可寻学中丘训导。” 话落,丘聚斜眼。 怎么样? 咱家手慢,好歹有个在武学办事的族人,姓刘的可没这优势。 才氏子懵懂,才宜人却感为难。 得御前大伴青眼,于式微的武将之家,自然是求之不得。但宦官的名声实在不好,儿子还小,万一被打成阉党,他日如何在朝中立足? 刘瑾丘聚针锋相对,互别苗头,压根没注意才宜人的表情。即便知其所想,也不会放在心上。 送出这份礼,一看天子,二看杨瓒。 才氏子不到十岁,靠父祖荫庇,此生应会衣食无忧。 能不能出人头地,当下还不好说。 至于阉党不阉党……有杨佥宪这朵奇葩,谁会关注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再者言,心眼小归心眼小,要计较,也是和朝中文武掰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