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声音落在耳中,低沉,冰冷,像是有钢刀刮过脖子。 胡贡士生生打了个哆嗦,脸色更青。 杨瓒抬起头,瞬间愣了一下。 这不是那日见到的蓝筹股? 顾卿神情不变,目光扫过胡贡士和杨瓒,微在后者身上一顿,吩咐两名校尉留下,又转身离开。 目送顾卿走远,杨瓒忽然笑了。被胡贡士激起的闷气一扫而空,心情霎时明朗。 宫门之前就见美人,好兆头! 花费了足足一个时辰,三百人才走进宫门。 此时天已大亮,带路的仍是小黄门,方向却不是谨身殿,而是天子上朝的奉天殿。 行过金水桥,三百多人鸦雀无声。 琉璃明瓦,红漆巨柱,金龙飞腾盘旋。 比起谨身殿和华盖殿,奉天殿又多一层庄重威严。 众人屏息凝神,脚步都开始放轻。行进间,耳边似有龙吟回响,好似能看到自己金榜题名,打马游街的美好前景。 幻想美好,却十分短暂,众人很快回到现实。 想要东华门唱名,先要过了眼前这一关。 殿试之日,御驾亲临奉天殿,并钦点十四名读卷官审读策论,为朝廷取才。 天子高坐龙椅,贡士们尚未进殿,自然看不到。 殿前点名的是两名身着锦鸡补服,腰束花犀带,头戴乌纱帽,脚蹬官靴的二品大员。观其年龄相貌,皆是花甲之年,然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威严感压下,几欲令人屏息。 此二人正是执掌都察院,助弘治帝打造中兴之世的名臣:左都御史戴珊,右都御史史琳。 御史之责在监察百官,举发不法之事。 弘治朝政治清明,两位都御史居功至伟,更以刚正不阿为百官称道。 此番殿试,弘治帝钦点的读卷官皆为心腹之臣,也是日后留给太子班底。 论才干,十四人均是才华非凡,有能之辈。然其中多数已是花甲古稀,将临致仕之年。五十岁不到的杨廷和,竟连末尾都没能排进去,更无资格同马文升、刘大夏等同列。 点名完毕,殿中捧出圣人画像,殿试读卷官在前,率众敬拜圣人。 十四人多是绯红补服,唯当先三人着御赐麒麟服。 无需细想便可知,此三人乃是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太保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 内阁三鼎,治世能臣。 行礼毕,众人起身。 刘健当众宣读敕书,三百贡士敬神聆听。 起初,敕书的内容平平无奇,多是鼓励之言,众人未觉异样。末尾却直落惊雷,点出两名贡士,当即黜落。 “平庸谄媚之人,非朝廷欲取。” 短短一句话,犹如晴空霹雳。被点名的贡士脸色惨白,呆若木鸡。 不待回神,已有殿前卫士行出,查验正身,将人“请”出宫门。 喊冤? 嚎哭? 请求天子隆恩,网开一面? 直接堵嘴,改请为拖。继续执迷不悟,拖就会变成抬。 霎时间,万籁俱寂,渺无声息。 除了金吾卫远去的脚步声,唯有风过衣摆的飒飒声。 少数贡士脸色丕变,双手隐隐发抖。多数尚能镇定,只是额头隐隐冒汗。 刘健等人在上,目光炯炯扫过,众人的表现皆落入眼底。另有中官在一旁默记,待敕书念完,悄无声息的返回殿中,向天子禀报。 殿试前先来一场下马威,实是少有。然有天子示意,刘健等人只能依言行事。 敕书念完,二度行礼之后,数名宦官自殿侧行出,引众贡士入殿拜见天子,依次序落座。 十四名读卷官仍立在原处,看着贡士一一行过,不时点头,不时摇头。 新科明经们被看得头皮发麻,脚底打颤。 这是殿试?不是在菜市场称斤论两、挑肥拣瘦? 轮到杨瓒,虽同众人一般低眉敛、足下无声,底气沉蕴又是不同。得空还能不着痕迹的瞄上两眼。 腹有诗书气自华。 前世的杨瓒多以为是夸张,如今亲眼目睹,不得不承认:古人诚不欺我。哪怕已是长髯垂胸,发鬓斑白,仍是腰背挺直,气质超然,卓尔不群。 十四个老帅哥排排站,杨贡士委实过了一把眼瘾。 马文升捻着胡子,微微颔首,老夫的眼光果真不错! 韩文亦有同感。 龙椅之上,弘治帝得中官禀报,道:“朕有些看不清,宁老伴去安排。” “奴婢遵命。” 宁瑾躬身退下,少顷,安排座位的中官便得了传话,本该在第六排的杨瓒,直接被提到了第二排,正巧坐闫璟身后。 杨瓒眨眼,再眨眼。 看着笑眯眯的中官,没错? 中官点点头,笑意更深,没错。 “杨明经安坐便是。” 沉默两秒,杨瓒大方落座。 不见受宠若惊,也无傲然恣意。泰然自若,雨打不动,端得沉稳若斯。 天子在上,阁臣在旁,敢在这个时玩阴谋诡计,绝对是狂奔在寻死的大道上。 几位读卷官同时仰头,弘治帝轻轻咳嗽两声,意思很明白,朕老眼昏花,就想看得清楚点。诸位就当没看见,体谅一下? 群臣收回目光,人都坐下了,还能再叫起来不成? 无论如何,天子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第十七章 殿试 二 对杨瓒位置的调换,读卷官不提意见,临考的贡士更不会提。 被黜落之人的惨象犹在眼前,天子行事,还是莫要多做置喙为好。不然的话,天晓得下一个被拖出奉天殿的是谁。 往年殿试,即使有贡士发挥失常,也少有被黜落。顶多落入三甲,名次靠后,外放偏僻州县。 今番却是不一样。 复试题目在前,敕书杀威在后,贡士们坐在奉天殿中,心里都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皇宫大内果然不是善地! 唯一的愿望:快些发卷,快些开考,早考早了。 平日里的高谈阔论,自幼怀揣的远大抱负都被抛在脑后。 不下十数人生出中榜后请求外放的念头。哪怕是二甲,只要不授庶吉士,也要请命外放。有族人为官的贡士尤其如此。 天威难测,面君如面虎。 京城的水太深,没有几年乃至十几年的积累,不可轻易涉足。 有靠山也是一样。 安坐在殿前,杨瓒目视前方,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虽说是面君,但天子高居丹陛之上,以他所在的位置,头仰成直角,脖子发酸也见不到龙颜,顶多能对上一双龙脚,还不甚清晰。 如此一来,好奇心都随之消失。 见不到脸,再好奇也是白费。 巳时正,贡士坐定,读卷官开始散卷。新科明经们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没料想,殿前迟迟没有悬挂试题,卷子翻开,赫然又是一张白纸。 怎么回事? 众人满头雾水,眉心紧蹙。 此时,龙椅上的天子终于开口,声音算不上浑厚,经中官转述,才能听得清楚。 刚说了两句,奉天殿内就彻底陷入死寂。 天子亲自出题是殿试的规矩,算不得稀奇。 题目新奇同样没问题。 新科明经们自负通晓经义,饱读诗书,不至才高八斗也是满腹经纶。再偏僻的题目也能找到出处。纵然找不到,靠着自身理解,七拼八凑也能做出一篇策论。不至上上等,也能安全过关。 但新奇成这样,太有问题! 确定不是听错,贡士们眼睛瞪圆,差点君前失仪。 弘治帝高坐龙椅,面容消瘦,脸色却奇怪的潮红。 “自古帝王之治,其大不过道法仁善而已。夫帝之圣莫过尧舜,王之圣莫过禹汤。朕自临祚以来,夙夜兢兢,唯惧弗任。图耀先祖,不敢稍有怠忽。于兹经年,仍未穷极致。子诸生明圣人之言,究于实务,必有定见。” “朕今向子诸明经问策,需直述以对,毋赘述以浮夸之词、谄媚之言,而不切实用。” “聘以良策,朕将慎取,采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