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虽如此,也还是要乖乖的行礼。因上回被他批判过称谓,雁卿便咬得清脆响亮,道,“‘太子殿下’,您来了?” 太子盯着她的目光阴鸷如鹰隼。 雁卿就一愣,小心的戒备起来——她见识过他的喜怒无常。可自那回荡秋千之后,他们不是已和好了吗? 雁卿心里,太子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因年少,似乎是十分可爱无害的,可这改变不了他是一只老虎的事实。他独自舔舐伤口流露无助时,雁卿会忍不住上前顺顺他的毛,想令他好受些。可若他露出利爪尖牙,雁卿也必然转身就逃,不待丝毫留恋的。 ——太子毕竟不同于元徵。纵然元徵凶狠抗拒时,她也会竭力靠近他好令他平静下来。因她知道,七哥的内心是柔软的。可对太子,她却没有这么愚蠢的善心。 雁卿便试探着退了两步,因元徵拦在她的归路上,她还得找好了逃跑的角度。 逃跑前,到底还是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又发脾气了啊!” 太子其实已十分擅长伪装。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雁卿跟前他却连一个温柔的假笑都做不出来。 毋宁说,他就是想在她跟前肆意的发泄——似乎也只在她跟前才能不计后果的发泄出来。 太子就冷笑出声,“是啊,我怎么就又发脾气了?你不妨去问问你阿娘。” 吵嘴归吵嘴,可要将她阿娘扯进来,雁卿也会恼怒起来,“关我阿娘什么事,你不要胡乱攀咬!” “我胡乱攀咬?”太子就逼上前去,他心里有怒潮在翻涌,十分想对雁卿逞凶。可脑海中总算还留着一丝清明,能压抑住这种冲动。便上前捉了雁卿的手腕——他总觉得捉住了雁卿,她便不会反抗,也就不会进一步的触怒他,令他忍不住伤害她。 他对雁卿也确实同时存在着残虐和挽留,似乎伤害雁卿比伤害旁人更能带来快感,可又想被她喜爱,害怕被她畏惧和躲避,因此反而在她跟前更柔善文雅些。 然而这一回他也是真的被逼出凶性了,“是啊,被硬塞了一个继母的又不是你!你阿娘这么爱给人拉皮条,还怕被攀咬?” 雁卿就一怔,泪水倏然就盈满了眼眶。 其实太子这半年过得压抑,她又何尝不压抑? 是她鼓动了她三叔去找楼姑姑,却得到了那样一个结果。她三叔固然没有怪她,却一去不回,还带走了她大哥哥。小半年了,一封信都没有写过。她就不害怕她三叔再也不理她了?若不是太子他阿爹霸道的要抢了楼姑姑当皇后,哪里会有这么多事。 明明就是他家的错,太子竟还敢侮辱她阿娘。 雁卿不肯打人,就用力的挣着手臂,想要离太子远些,“你以为我就不难受了吗?谁愿意让楼姑姑嫁到你们家啊,你快别自作多情了!你再侮辱我阿娘,我可就不依了!” 她挣脱得用力,手上白茅草都折断了。那草叶在太子跟前乱晃,越发令他心烦。 “分明就是你阿娘把她领来的,谁不知道你阿娘打得什么主意?” “你乱说!谁让你们偏偏在那天去马场的!分明就是你们早打探好了楼姑姑的行踪!” 这话如一盆冷水,令太子倏然惊醒。 ——是了,那一日皇帝为何突然要带他去马场? 他怔愣的当口,雁卿终于挣脱了他的钳制。她这回是真的恼了,手上白茅草都丢弃不要,甫一挣脱,便红着眼睛转身跑开,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他。 太子乍然回身,伸手去拉她,却只触到她的衣角。他想握住的时候,雁卿只轻轻的侧身一挣,便将衣角自他指端抽出。随即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太子恍神片刻,正待去追她,忽见有小姑娘慌乱的抱着兔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前头不远处。 ——只怕是听了有一会儿了。 他立刻便记起,那是赵世番家二姑娘,雁卿的庶妹。 ☆、62第四十八章 上 雁卿跑得远了,四下里再无人声,才终于停下来。 此处离水滨已有些距离,且兼坡高石乱,便少人来。只山杏树自石隙间生发出来,虬曲斜逸逐光迎风而生,虽不高大丰盈乃至于孱弱疏落,却也开出散漫肆意的一树树花朵来。那杏花不高,却生在山石之上,不好攀折。 雁卿就在那石岩下缓缓的蹲了下来,将头埋进膝盖安静的哭了一会儿。 她这回是真的被太子气坏了,且又委屈——当着面被人侮辱了阿娘,任是谁都会气恼难过起来。 偏偏她嘴笨不会还嘴,此刻更是越想越生气。 不过哭一会儿也就罢了。 她出来有些时候,又和墨竹她们走散了,再不赶紧回去,她阿娘还不知该怎么担心。 便擦了擦眼泪,往前头堤坝人多处走去。 才从山石后转出来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步履匆匆,有人唤道,“雁丫头!” 是她二哥哥。 雁卿先是一喜。随即又一顿——想到自己竟然被太子生生给气哭了,真是十分丢人。若让鹤哥儿知道,必定又要嘲笑她。忙就拍了拍脸,将郁色给驱除掉,这才欢欢喜喜的回过头来,道,“二哥哥!” 她是真把太子给抛之脑后了,可她眼圈儿还红着呢。鹤哥儿自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却不戳破,先往身旁指了指。 雁卿跟着看过去,脸上便又一红,道,“三哥哥也来了……” 谢景言点头,又无奈的对鹤哥儿笑道,“下回再不同你站在一处了。”意指回回他同鹤哥儿一道出现,雁卿都看不见他。 鹤哥儿便得意洋洋道,“长得玉树临风,英俊夺目又不是我的错。” 雁卿正惭愧呢,忙就将鹤哥儿给卖了,“三哥哥更好看!” 她夸人时总是猝不及防又恳切坦诚,谢景言冷不丁听这么一句,也不由笑而无言。鹤哥儿自然是十分不仗义,“再好看你不也没看到他?” 雁 卿更不知如何辩解了,谢景言便笑着替她解围,“这倒似乎是我自己不对。幼时去看你,总碰上你在歇息。去年回了长安,到府上拜访了两回,也恰都赶上你出门访 亲,不能相见。今日前瞧见有人在水滨采白茅,身形和你十分肖似。近前了却又找不见。适才又隐约看见你在堤坝上,才要过去打招呼,便碰上了你二哥哥——总觉 着回回要遇上你,都得花费许多力气。” 他虽是调侃,可这么曲折的经历说出来,连鹤哥儿都无语的斜觑着他,“可见老天都知道你可厌,不叫你近前祸害我妹妹。” 雁卿又羞恼道,“二哥哥才总爱欺负人呢!三哥哥很好!”不过,知道三哥哥没怪她,她便又开心起来,就望向谢景言,道,“下一回我们可以约定了,那肯定就不会错过了。” 她正当似懂非懂的年纪,天真稚嫩,却又不经意带上了少女柔缓美好的神情。 谢景言对上她黑柔又饱含期待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顿了片刻。才又笑道,“好啊。” 因她那一侧头,谢景言便瞧见她头发上插了片白茅残叶——便又暗笑她年幼无防备,这得玩耍成什么样子,才能头上标草了都不觉察?便上前一步,待要抬手给她掇去。 雁卿便疑惑的抬头望他。谢景言不经意垂头时,就对上她的目光。 天 光澄明,青山毓秀,又有杏花灿灿如霞,柳絮霏霏如雪。才不过近前一步而已,少女明净秀美的容颜便醒然在目。连黑长的睫毛都历历可数,那明湛如洗的黑眼睛里 映着蓝天和他的身影。皮肤且白净,嘴唇却是柔软粉嫩的蔷薇色。谢景言心口就一撞,忽的意识到她是异姓少女。不觉一拢袖口,那手已落不下去了。 便笑着指了指,对雁卿道,“这里有片草叶子。” 雁卿忙抬手去摘,宽大的袖口跟着滑落一截,便露出雪白纤巧的手腕来。谢景言忙移开目光,脸上微微有些泛红。 雁卿却恍然不觉,因那草叶勾连草梗,她拨弄不下来,鹤哥儿便上前帮他——男孩子难免手粗,鹤哥儿又没有多么细致的心肠,草梗是取下来了,头发也让他给弄得毛楞。却还要忖雁卿一句,“笨的你,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雁卿就嘀咕着反驳,“我哪里会知道呀,眼睛又没有长在头顶上啊。” 鹤哥儿抬手就又给了她一个脑嘣儿,雁卿捂着头泪汪汪的看着他。鹤哥儿才又得意起来,问道,“让人欺负了?” 雁卿就不满道,“还不是就二哥哥你乱欺负人!” 鹤哥儿就一噎,再想谢景言还在这里呢,便暂不多问了。因瞧见墨竹一行人远远的往这边奔跑来,便道,“阿娘怕是要找你了。赶紧回去吧。” 雁卿就又看向谢景言,目光切切的确认道,“三哥哥,下回找我,要记得和我说呀。” 谢景言便柔和的笑着点头,“嗯,记住了。” 雁卿已转身走了,谢景言却忽的又想起些什么,道,“等一下。” 雁卿回过头去,便见到他踏着山石轻巧的一跃——少年身量虽未长足,却也如已青竹嘉树般挺拔,那身姿矫健又轻盈。雁卿不由追望,只觉日头明媚晃眼,他跃起的身影在那日光里,如猿豹又如鹰隼,真是英俊极了。 起跃之间,谢景言已在那高石之上。他就折下两枝杏花儿,翻身跳跃下来。 这回正跃至雁卿身前,雁卿只听到猎猎衣声,眼前已是灼灼夭夭的一捧繁花。 谢景言就捧着那繁花对她微笑,青竹般修长的指节微翻,已纳下一段嫩枝,那枝头一簇杏花开得精致又秀雅。他笑道,“低头。” 雁卿就微微一垂首,谢景言便抬手将那簇杏花儿轻轻簪在了她头发上。 “好了。” ——那枝杏花巧妙的就将雁卿头上被弄乱的头发拢住了。 谢景言又将那捧杏花儿渡到她怀里,柔声道,“回去别忘了再梳头。” 雁卿先还不觉,此刻脸上已是一片红。只垂着睫毛不能直视谢景言,那眸中含了一片潋滟流光。声音都仿佛含在嗓子里,“嗯。” 谢景言也略觉得脸热和尴尬,不觉移开目光望着一旁山石,道,“你头发弄得有些乱,我才……” 少女的仪容关乎名声,还是十分要紧的。 正各自无语时,鹤哥儿已硬插到他们中间去,扶住雁卿的肩膀彻底挡住她能看到谢景言的角度,温柔得一塌糊涂,“弄好了就赶紧回去吧,我跟你‘谢三哥’还有事相商。” 有事相商四个字咬得十分血腥暴力——这换了谁被人当着面熟练的给自家妹子簪花拢发的,都必须血腥暴力起来啊。只不过当着妹妹的面就血腥暴力起来太不雅,是以鹤哥儿想先春风和煦的将雁卿哄走。 ——他已忘了,雁卿的头发还是他给弄乱的。又道,“哦,对了,那花里面有条大青虫,一蠕一蠕的你瞧见没?” 雁卿让鹤哥儿欺负惯了,才不害怕,就傲娇的一扬头,“我才不和二哥哥似的怕青虫呢!” 谢景言想到鹤哥儿见不得青虫,似乎还是因为被他整治过的关系。忙抿住唇别开头掩去笑意,却还是没忍住泄了笑声 ——他们都还年少不解人事,也都不是婉转纠结之人,只隐约觉得似乎是过于亲密了,是以羞赧。让鹤哥儿这么一闹,那片刻间暧昧难明的心思早就消散了。 谢景言就对雁卿笑道,“回去吧。” 雁卿便又低头嗅了嗅怀中捧花,弯了笑眼望着谢景言,道,“嗯。” 片 刻间,墨竹就已追了过来。雁卿见后头丫鬟们怀里还抱着她一路采来的鲜花芳草,忙上前去仔细挑选。最后选出三五枝野芍药,那芍药花不比家中培植得那般丰盈饱 满,只薄薄一层蝶翼似的花瓣,却也皎洁轻盈。又开得欢快明白。雁卿便跑回去将那野芍药递给谢景言,笑道,“我拿三哥哥的杏花,三哥哥拿我的芍药。” 鹤哥儿劈手去夺,雁卿飞快的分了一枝塞给他。谢景言已将剩余的接下来。 虽接了,心绪却也略微复杂,“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雁卿大约没想到,她这是在调戏他——幸而她大哥哥不在,可她二哥哥这场揍他是免不了要挨了。 却也已笑起来,道,“我收着了。” 待鹤哥儿和谢景言十分不雅观的厮打起来时,雁卿已远远的回到了灞桥上。 水滨林夫人设帐处,元徵正来拜见。瞧见雁卿捧了满怀的杏花心满意足的回来,便不觉一笑。 林夫人正和他说,“听说楼国舅能顺利从匈奴回来,还多仰仗世孙襄助。” 元徵才回过神来,谦逊的微笑道,“玉门关守岳将军是祖父昔日僚属,人便将这功劳算在庆乐王府头上。实则并非如此……祖父卸甲多年,早已不管外事。至于我——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们,又哪里是我一个无能晚辈能调动的。” 林夫人便笑道,“晚辈是真,至于‘无能’二字……若也用在你身上,旁家少年便都该羞愧而死了。” 对楼宇这凭空出现的国舅,林夫人也颇多疑虑——西定突厥必要借助此人智力,可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突厥奸细?纵然他不是,只怕随着权位日重,也要渐渐对太子动起心思。偏偏赵世番是太子太傅,最最不可能解绑的太子党。 也就不由林夫人不戒备他了。 林夫人便又去看元徵,心绪也越发复杂起来。 元徵正望着雁卿,先还不觉流露出笑意来,此刻却不知怎么的就又隐隐透出些阴郁。虽他掩饰得好,可毕竟阅历不及,骗不过林夫人的眼睛。林夫人便也去看自己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