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萝姐儿在后堂,隔着一道墙,呆呆立住了不动,那守着她的婆子见她年纪还小,生得弱相,全身俱是脏污,还到后头讨了件衣裳给她换。 她却只立着不动,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手木木的肿起来也不觉得,桩桩事都跟她想的一样,却只一件出了差错,那个躺在板上的人该是她。 胡县令一个个的问过话,越是问,立在堂外那些越是骂,汤是李寡妇煮的,该吃这碗馄饨的又是萝姐儿,纪家一笔烂帐,都不必再禀报,连胡县令听了前因也能猜得着后果。 李寡妇越听越是心惊,她哪里有毒死人胆量,吹吹风叫那两个哑巴吃黄连,真个上阵去再也没这计较,听听这一个说她狠毒,那一个说她勾着纪二不肯放,便连给她接生的收生婆子都传唤上来。 通奸一事,民不举,官不究,如今翻开来摊着说,她伏在地上抬不起头,轮着了徐娘子说话,上去就是两个巴掌,拍得她耳朵也嗡响,眼睛也晕炫。 除了堂前一个堂后一个,再没人知道这药是怎么下的,便连着李寡妇都想不明白,她吃着两耳刮子,忽的思想过来,拿头直去撞砖地:“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定是那个小娼妇要害我!” 胡县令才要摆样子,何师爷在边上拉了拉他:“王家的人到了后堂了。”来的是秀娘跟蓉姐儿,这时节便是王四郎会飞,人也来不了。 胡县令听见了,摆个正直模样,拍了一板子惊堂木:“好个刁妇,你先与纪二通奸在前,进门不成又起歹意在后,本县若是不判,又何立于乡。” 说着传了萝姐儿上堂,蓉姐儿带了围帽儿来,给她遮住整张脸,萝姐儿由那婆子搀扶着上得堂前,后头的人瞧不见她的模样儿,胡县令却是看得着的,他声音不由就软下来:“纪家小娘子,这碗馄饨是由着谁煮了端于你的。” 萝姐儿钉在原地,似是没听见,胡县令咳嗽一声,她恍悟过来,抬手点了李寡妇,侧过脸去正瞧见诚哥儿半躺着,嘴唇一丝血色也无,看见她瞧过来,身子颤了颤。 “又是因何你不曾吃,叫徐诚吃进肚中?” 萝姐儿嚅嚅着开不了口,咬死了牙关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是诚哥儿批手夺过碗去,直往喉咙里灌的模样。 “是小人看那店家不在,又肚中饥饿,先饶这一碗来。”诚哥儿做下这事,脑子里甚都不曾想过,眼睛里除了看见她,便是想了一路的那些话,她谁也不信,那就做一件叫她相信的事。 诚哥儿是吃下去腹痛了才害怕起来,死不过一瞬,疼却又要一回命,他的眼睛落在萝姐儿手上,看着自个的牙印,嵌进肉里,咬得满口都是血沫子,这会儿那只手,手背高高肿了起来,七八十来个口子犯着紫红,竟也没人给她裹伤。 他是为着她差点儿丧了命,可若不是他,换了哪一个肯把手伸进他嘴里任他咬,诚哥儿一句话说完,徐娘子死死咬紧了嘴唇。 胡县令听见皱皱眉头,诚哥儿却撑着一口气,嘶哑着声:“原是,原是小人不肯叫她吃李家的饭。”这话一说,整个堂前都静下来,落针可闻。 萝姐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两只手抓着裙子,半跪的身子直打抖,徐娘子阖阖眼儿恨声道:“我原是慕着纪家姐儿好针线,早早的就替儿子去纪家说亲,原已是有了回信儿的,这李寡妇欺人太甚。”秀娘寻她,便是问她的意思,桂娘是千肯万肯的。 胡县令捏了胡须,作个高深模样,点头道:“那便是求娶不成,心生怨恨,两事合作一桩,才有胆子作这欺天事,来人,把那涉事的一并拿来!” 纪老太太糊涂无知上不得堂,那媒人婆跟李寡妇的表兄却一并带上堂问话,秀娘在后堂急得打转,蓉姐儿再胆大也不过是个姑娘家,哪里能在后堂想法子,秀娘双手合什直念佛,蓉姐儿绞了衣带立在后堂,嘴里一个劲儿的叫着阿婆妈妈,又使了小丫头往县令夫人那儿去,想讨些话出来。 案子正断到半半截,堂后又有哪一个敢说话,媒人婆一见着官差就跪了下来,扯问一个李字,她还当是事发了,不等问话就全招了,那个写庚帖子的事,却是她教李寡妇的法儿。 萝姐儿的庚帖子拿出来,谁个认得真,哪个识得假,作了这许多年的媒,不合的婚事动一动笔墨也就成了,难不成个个新人都是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收了银两,不通的事一路就都通了,这事儿哪里就真的难作,只纪家老太太跟纪二郎认定是真的,别个纵有话说,还能翻得过孝与顺? 女娃儿又不似男儿郎要传宗接代,不入族谱,谁个真给她记生辰八字,便是收生婆,一年接生多少个娃儿,十多年的旧事,哪里就记得真。 年月日子都是对的,只时辰上胡绉了一个,她打着抖把这番话说完,还当堂就把自个儿撇个干净:“小妇人原与她说了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儿,她却道那份子嫁妆惹人眼,往后还要进纪家门,只拿捏住了女儿,那个娘还不由着她,想叫她生就生,想叫她死就死。” 这话确是李寡妇说的,生生死死的话不过是她讨个口舌痛快,媒人婆惯作这事儿,统共收了她五两银子两匹绢,倒赔出来便是,哪里肯替她顶罪,自然全推到她身上,李寡妇与表兄合谋骗嫁又作了准,这些话说了出来,当堂就有人扔了烂菜叶子进来。 案子断到这儿,谁个也不信她无辜,李寡妇晓得这事作准了她这作是杀头的罪过,一口咬定了是萝姐儿做下的事,为着赔上自家一条命,好把她拉下水。 胡县令也不听她说话,伸手问何师爷把过堂的笔录拿过来看,何师爷作策论不成,这堂录却是真真写得好,几笔一润色倒比那街头说书的还要引人入胜,把这宗案卷送上去,何愁不往上升。 打出个青天的名头,不说泺水,便是江州他也升得!三年县令任满,银子是捞着了,政绩却无多少,那些个来泺水的,哪一个不是太太平平过三年,他这一笔却是浓重,便叫上峰不看重他都不成。 十万雪花银,哪里是泺水这样的小地方能刮得出来的,他折了半个家业,拼的可不是平调,这地方再富,哪里如富商巨贾多的州府,光收那些仪程就叫人心动。 何师爷见教高深,这案子便是不奇也要断得奇,不险也要报得险,当官不过一层皮儿,骨头如何有甚个要紧,这张皮披得好了才是正理,他如今要的可不就是这么一层皮儿。 他也不是不知这案子中还有许多疑窦未解,可叫何师爷一笔抹去,前情后因,样样对的上号,人证物证都是全的,还能有个甚差错。 他当堂便立眉喝斥:“把这刁妇押往女监。”这话一说,外头便有人嚷,叫胡县令是青天大老爷,他面上还绷得住,眼睛往何师爷那儿瞧,就见他微微点头,晓得是他安排的人。 包龙图得个青天便叫后世传颂不衰,这个青天的名儿如今该落到他的身上,何师爷自有后手还未完,胡县令也不一无用处的脓包,满面慈意道:“便是天幸,见不得一对鸳鸯不成双,若还作得这桩媒,本县愿当大媒,为着两家结百年之好。” 徐娘家哪里能肯,可县令都说了这话,她方一愣,何师爷便道:“这却是天大的喜事,徐家还不应了?” 萝姐儿瞬时抬头,直直盯住堂前的县太爷,她宁死一拼,为着便是清清白白的来,也清清白白的去,如今却欠了徐家一条命,徐家不愿意,她也不愿意,可这桩事却成了板上钉钉。 县太爷开了口,小民哪有个不从的,断下你的姻缘来,就得欢欢喜喜结作亲,徐娘子脸上一刹白一刹红,诚哥儿心里直如翻江倒海,原还青白的脸刹时活了起来。 这堂上只他一个高兴,胡县令断了案子,后头写结案词定刑却不是他的事儿,一并交给了何师爷,媒人婆定了打十板子,再不许她作媒,行脚大夫活人一命,县里赏了他两匹红缎,徐家也有谢礼给他,再有那些个帮忙的,徐家一样样都谢到了。 萝姐儿还由着婆子扶了回到后堂去,看见秀娘蓉姐儿两个,眼泪都落了下来:“舅姆。”她想着的便是鱼死网破,亲娘怕的不过是她的婚事,不肯和离,不肯与她一道到姑子街去,便是想叫她嫁得好,李寡妇动了这个念想,便是把她逼到了绝境。 她既是想让她们娘俩儿活不成,那便一起死,只要她死了,娘就肯和离了,既不能两个一起过太平日子,那不如舍了一个来换另一个好过。 秀娘叫丫头搀着她走到轿前,一路抬着往回去,徐娘子却不肯用秀娘的轿子,诚哥儿也坐不起来,还只叫人抬了床板儿回去,儿子一路都在笑,她却寒了脸,等进了门,看着王家门前停了三顶轿,只把儿子安置了,一把掐住他:“我问你,你真个是不想叫她吃李家饭?” “是。”诚哥儿眼睛不敢往亲娘脸上瞧:“我一路跟了她,她说咱们家里不中意,叫我,叫我死了心。”他为了这点子意气很吃了苦头,可如今想想,却只害怕不后悔。 这桩案子便只判了李寡妇一个,别个都轻轻放过,桂娘已是清醒过来,丫头小厮只瞒了她不说,秀娘见萝姐儿呆坐,叹一口气,把事儿细细同她说明。 桂娘捂了心口:“真个?她真这样歹毒,想要毒死萝姐儿?”萝姐儿听见亲娘这一声问,站起来走到床前,凑到桂娘耳边:“娘,毒是我的下。”既没活路可走,那便拼掉一条命,死了,也要干干净净的去。 桂娘的眼泪簌簌往下落,她捂了口不敢出声儿,秀娘站远了叫她们母女两个说话,她提着一口气捶桌,却半个字也舍不得骂女儿的不是,抬手去摸女儿的脸,又想打她,又想抱住她,到底还是伸手搂过来:“你怎生这样傻,咱们忍忍,便过去了。” 萝姐儿叫她搂住,腰背却使力不肯靠过去,声儿压得低低的,到这时候才从眼角落下泪来:“过不去,娘,没这一回,过不下去。” 案子断完了,李寡妇也收了监,发往江州去了,外头这事儿却没平息,胡县令恨不能这事儿传得越远越好,何师爷那一笔堂录,茶楼里头传得绘声绘色,把这当作话本,还有那过路的小戏班子,把这事儿排成了戏。 这自然是收了银两的,专有人写了戏词,那里头诚哥儿跟萝姐儿自是一对得天眷顾的苦命鸳鸯,胡县令名利双收,他这宗案卷送往州府,知州立时派人来垂问,当上的考评不提,特特当作自个儿治下一能人写着往上禀。 胡县令眼前便是一条青云路,他得了奖赏,自然少不了何师爷,两个对坐烹茶,茶是王家送来的白茶,随送的还有一块青天的牌扁,还有一把万民伞,那银两却是私下里送上,胡县令眼前金光大道,为着自恃身份还不肯受。 他原有些小贪的,也叫这事儿抹了过去,满县哪一个不说胡县令是青天老爷,何师爷自然少不得好处,收了王家的钱,私下里只提了叫王四郎行个方便,江州金陵九江成都,他的商路通到的地方,都请他为着传名。 萝姐儿的婚事是定了,可徐家却并不喜欢这个媳妇,徐娘子回回问,诚哥儿回回都咬死了,时候一长,她心里再疑,也信了,可这个姐儿身上牵着这样的事,却是横看竖看都不衬意。 可这是官家作的媒,如今外头传成个什么模样,两家不结亲也得结亲,便是前头有亲事,也都要退了,咽了苦,纳征纳彩,行过了五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