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那便是无法确定是否与阮语有关。楚凤宸发现自己其实很坦然,即使是面对瞿放复杂的眼神,她的心已经是明晰的。其实从她踏入这暗室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明白许多事情终于已经彻底地过去了,当慌张与茫然不复存在,她已经有足够淡定的心去靠近他。 最起码,他还是她最能信赖的良将与挚友。 “你好好休息。”她站起身来,提灯到他面前轻道,“在牢狱中要比外头安全,屯兵之事朕会替你守住的,等你出来,依旧会是我燕晗的掌权大将。”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离开,并非决然也没有多余的留恋。瞿放张了张口,眼里忽然有了慌乱与震惊。眼看着提灯的少年已经越走越远,他终于忍不住惶惶站起了身急促喊出了声:“宸儿!” 提灯的少年止住了脚步。 她回过了头,见着的是一片灰暗中瞿放快要瞪裂似的赤红的眼。他急剧喘息着,似乎有狰狞到极致的纠结在徘徊,许久,他咬牙道:“先皇曾经……” 然而,没有下文,因为下一刻他就颓然倒在了地上,落入了黑暗的怀抱。 楚凤宸站在暗室门口徘徊了片刻,又折了回去,把手里的宫灯放在了他的身侧,然后才摸着黑迈出了牢门,沿着那阴冷黑暗的过道一点一点朝前摸索前移。良久过后,出口的光明终于到了眼前,她加快了脚步急急忙忙冲了出去,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天牢外骄阳似火,蝉鸣一片。 顾璟站在牢门口不知思量着什么,见她出来,他冰凉的眸中光芒闪了闪,嘴角居然露出了一丝弯翘的弧度。笑了。 楚凤宸如逢雷击,久久不能回神:“你你你……” 顾璟像是骤然回神,狼狈地低下了头,道:“陛下能否随臣回司律府记录问询结果?” “好。” 顾璟干咳一声,再抬头时俨然已经又是看国玺的眼神。他道:“请。” 楚凤宸依旧没有回过神来,直到顾璟走出了好几步,她才憋笑跟了上去:“顾璟顾爱卿顾璟啊——朕统统看到了你就别逃了——” 顾璟:“……” 那一日正值夏至,骄阳炙烤大地。 忽然,一小队禁卫路过,齐整的脚步声成了这安静世界的唯一声响。他们行色匆匆,甚至没有看宸皇陛下一眼就远去了。楚凤宸迟疑着停下了脚步回首望了望,疑惑道:“这些禁卫是……” 顾璟眯眼看了片刻,道:“是牢中守卫。他们的着装与普通禁卫略有不同。” 原来如此! 楚凤宸不再多想,追着顾璟的脚步离开天牢,丝毫没有意识到周遭的一切都安静得诡异。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骄阳与宁静都成为了她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与顾璟刚刚抵达宫门口,却忽然听见宫闱这种喧哗遍天。宫婢的尖叫声与禁卫齐整的脚步撕碎了宁静,浓重的黑烟自宫闱的西南边袅袅升起,带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她愣愣看了许久,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来才颤抖问:“顾璟,出了什么事?” 顾璟的神色凝重,忽然丢下了楚凤宸足下几点,直奔黑烟处! “走水了——”“快、快找人救火!” 楚凤宸一人呆呆站在宫门口,眼睁睁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禁卫,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恐怖渐渐刺入脊椎,直达灵魂的最深处。这种感觉她甚至不能清晰地辨别是什么,惊恐夹带着难言的不详预感,就像是多年前的那场宫闱政变前夕。 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凉水,楚凤宸陡然清醒过来,沿着顾璟远去的方向奋力直追! 西南……天牢——瞿放! “陛下!”“陛下危险啊——”“来人!快保护陛下——” 瞿放,千万不能有事! 从宫门口到天牢各种颇远的距离,楚凤宸一路奔跑,等她抵达之时早已经大汗淋漓几乎不能喘息。禁卫们纷纷让开一条道儿,她驻足喘息了几下,沿着小道缓缓前行,却一时间难以辨别哪里才是天牢的入口。 天牢,塌了。 楚凤宸揉了揉眼睛,浓重的烟雾熏得她眼眶疼痛干涩。 良久,横亘在牢门口的柱子忽然被人用力顶开,顾璟的身影从里头闪现了出来。他的衣衫已经撕裂了好几处,袖口焦灰,发丝凌乱。见着楚凤宸,他愣了愣,最终缓缓摇了摇头。 楚凤宸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定了定神,推开挡在身前的禁卫,直直向天牢走去,却在牢前被顾璟拦下。 顾璟说:“里面危险。” 她茫然看了他一眼,轻道:“让开。” 顾璟低道:“里面已经塌尽了。” “不可能……瞿放还在里面,他受了伤,得快些宣御医才是……” “陛下,瞿将军不可能还活着。” 楚凤宸摇摇头,躲开顾璟的阻拦继续朝里走:“不会的,他征战沙场数年……” “陛下!”顾璟握住了楚凤宸的肩,冷道,“火势自内而起,瞿将军不可能还活着!” “顾璟!”楚凤宸眼中陡然闪过凌厉,她厉声道,“你知道里面的是谁吗?他是我燕晗的守关大将!是我燕晗国基砥柱!他从未放弃过燕晗寸土,没有见尸骸,没有人可以放弃他,没有人可以说他死了!” 顾璟缓缓松开了手。 楚凤宸却踉跄了几步,深吸一口气抬头道:“来人,开道。” 烈日骄阳,蝉鸣依旧。 没有人看到宸皇陛下低头的时候掉落了一滴泪。 第40章 心乱 燕晗的天牢已经经历过太多年的风霜雨雪,一夕之间倾塌,宫中的侍卫们花了数个时辰才入口重新整理了出来。那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落在积满焦灰的残骸上,许多地方还冒着残存的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楚凤宸有些作呕,等最后一个探路的侍卫撤出天牢的时候,她忍了忍,卯足勇气一步踏了进去。 “陛下!”顾璟的声音。 楚凤宸暴躁回头,却看见顾璟罕见的温和神色。他说:“臣只是想与你一道进去。” “好。”楚凤宸轻轻答。 她小心翼翼在断壁残垣中行走,一面走一面心慌茫然:天牢已经倾塌了一半,原本灰暗的地方因着房梁的倒塌而洒进一些光亮,蜿蜒曲折的小道已经彻底没有当初的模样了,直到一面巨大的倾塌的墙挡在了她面前。 顾璟的眼色也沉寂了下来。 倾塌成这样子,要清理起码两日。而且不可能有人生还了的…… 楚凤宸不知道身上的颤栗是来自哪里,是因为害怕岌岌可危的房屋,还是因为这挡住去路的颓墙。她茫然站在焦灰的墙前,不知怎的想起了很久以前与瞿放掏鸟窝的日子。那时她爬上了御花园里最高的树却不慎滑了下来,等她晕晕乎乎站起身来猜发现瞿放趴在她的身下面色苍白,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殷红的血。后来宫人抱到了御医苑。御医诊疗的房门关上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感觉。明明只是一扇门,却让人无端端地想起这世间最令人绝望的滋味。 说不上伤心欲绝,只是害怕与茫然。 顾璟欲言又止。 楚凤宸缓缓地在颓墙面前蹲下了身,埋头在了膝盖间。 顾璟没有出声,他匆匆向前了一步却戛然而止,到最后只是沉默地握紧了拳头——黑暗的天牢中没有那么多目光。身穿燕晗至高无上的衣裳的当今圣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脊背却抽紧得像是山川。明明是一种倾塌崩溃的姿态,没有一点鼻息,没有一声啜泣,可是只是稍稍靠近点就能清晰感觉到他的绝望。 皇族血脉,天生贵胄,居庙堂首登天子位,享千种荣华的楚凤宸,居然是这样子的。 怎么会是这样子? “陛下……” 夕阳已经彻底落山,天牢中已经不太看得清周遭的事物,可是蹲在地上的瘦小身影却没有丝毫动静,竟像是雕像一样。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躬身屈膝单膝跪在了她身旁。良久,他笨拙地、小心地触了触那人的衣袖。 “天黑了。”他轻声道,“外面听不见,我也不看你。” 他道:“微臣愿以司律府执事之位起誓,今日之种种绝无第三人知晓。” 他低道:“你……不用忍着。” 破烂的天牢里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顾璟往日沉静的眼里积聚起了难以掩盖的忧虑,当今天子仍然没有动上分毫。他终于按捺不住,小心地推了推楚凤宸的肩膀,却不想,那瘦削的身影居然颓然地向另一侧倾倒了开去—— “陛下!” 顾璟慌忙去搀扶,终于在那瘦小的身影彻底砸在地上之前截住了他:在他的臂膀之上,当今圣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眼睫上犹有一丝晶莹,细碎汗珠已经让鬓发粘连在了颊边,湿漉漉的狼狈。居然是已经晕厥了。 顾璟浑身僵硬,一时间心跳与呼吸都乱了节奏。良久,他咬了咬牙抱着当今天子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外头走。 天牢外,无数禁卫守候着。御医苑的御医在外头等候已久,见他出来一下子把他围了起来,宫人从他手中接过了当今圣上,三五个御医把他团团围住,送往了华容宫。 天色暗沉,顾璟仍旧站在风中目送喧闹的人群离去,终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迟缓地闭上了眼睛。 乱了。 楚凤宸是在第三日天明时分恢复的意识。彼时夏日的骄阳已经把树叶晒得打了卷儿,她茫茫然下了床来到窗棂边呆坐了片刻,终于还是到了梳妆镜前,木然替自己上妆:一笔一画,每一丝细碎的休整都让她变得更加接近宸皇,一刻钟后,镜中出现的已然是燕晗的当今圣上。只不过明显比之前瘦削了一些。 片刻后,门外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宫婢柔柔的声音响起:“陛下可是醒了?” “进来吧。”楚凤宸道。 宫婢轻手轻脚踏进帝寝,柔道:“陛下,顾大人嘱托,陛下醒了马上给他捎个信儿。陛下可愿意即可接见顾大人?” “带他过来。” “是。” 宫婢恭顺告辞,楚凤宸在她身后眯着眼睛目送她离开,支撑起浮软的身体到了桌边,替自己斟了一杯凉茶。冰凉的茶入喉,混沌的思绪才终于渐渐明朗了起来。 对于顾璟,她自然是信任的,只是这样的信任来源于对他为人与做事的了解,与青梅竹马可以交托脊背的瞿放又有所不同。他是先帝留下的三位辅政大臣之一,她真的可以全然地依托他吗?除却驸马都尉,甚至是依托整个江山的赌注? 混乱间,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不一会儿,宫婢通禀:“陛下,顾大人到了。” 顾璟?这、这么快? 帝寝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身官服的顾璟踏入殿内。他的目光里有一丝难以掩盖的焦急,一进寝殿便焦急地打量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楚凤宸身上闪了闪,最终沉寂成了往常的一片幽冷。 他道:“微臣顾璟,叩见陛下安康。” “你、你就在宫中吗……”怎么来得那么快? 顾璟面色略略僵了僵,似乎是有些尴尬,迟迟道:“臣不敢回府。” “是因为调查天牢之事?” 顾璟眸光闪了闪,低头道:“包括天牢之事,也是担忧……” “可有结果?” 夏日,午后。楚凤宸坐在华容宫中细细听完了顾璟的回报,久久难以回神。等她披上衣裳再一次来到天牢外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听闻昨夜下了雨,空气中的焦土气息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还有零星几个禁卫在残骸中进出,不断从里头运送出一些没有被烧坏的刑具,可是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就如同顾璟所说的,天牢已经坍塌殆尽,天牢最深处塌方最严重的地方不知道烧了多久,等那一场大雨过后侍卫再细细挖开塌方的地方,那里面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没有宫灯。 没有瞿放。 没有一丝一毫生命的气息或者是……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