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宋瑜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脚下不稳难免趔趄,只觉脚腕一阵钻心的疼痛,宋瑜按捺不住冷吸一口气。正因这一声让霍川掌握她所在,两人之间相隔不远,他走到宋瑜身边不容置喙地扣住她手腕,将人从地上提起,“你问我为何出现?这话应当问你自己,为何闯进我房间?” 宋瑜没见过他这般冷厉模样,以往虽不易接近,但总会伪装出几分虚假笑意。目下连伪装都省去了,对待她丝毫不留情面,“或者你更愿意失身给他人?宋家嫡女果真有骨气,你放心,既然我碰了你,便会对你负责,改日我便去宋府登门提亲。” 若说方才还害怕,如今她只剩下惊悚,不可置信地盯着霍川阴沉面容。 她有婚约,他要如何提亲?难不成说破两人关系,让她从此声名狼藉? 宋瑜真害怕他,他就像扎在心头的一根毒针,动辄令人尸骨无存。她怎敢跟他牵扯半点关系,宋瑜后退一步掰开他手掌,敛眸声音虽小,但十足坚定,“不需要,此事我自会解决,不敢劳烦园主。” 说罢踅身走向城门,将一人一车留在远处。 * 霍川胸腔翻滚着一股怒意,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好歹的女人。 他面上不显,实则暗潮涌动,周身阴冷。再加上他额头沁血,莹莹白光下衬得脸更加苍白,茕茕独立,不只是宋瑜看了害怕,连仆从都不敢靠近。仆从兀自缩在马车上腹诽,这可真是陇州年度情感恩怨大戏。他有幸见识,一定要烂在肚子里,打死不说。 霍川握着拐杖的拳头紧了又松,最终敲了敲地面,在远处唤了声仆从名字。 仆从哎一声上前扶他,被他阴晴不定地挥开,“不必扶,只管引路便是!” “是是。”仆从似已习惯他的坏脾气,好声好气地同他指明方向,待上车后正欲掉头回花圃。想了想回头询问:“园主是否要去医馆,先给头上伤口止血?” 车内寂静,良久听里面传来一声,“进城。” 仆从以为他同意医治,痛快地应下便要前行。却听霍川补充道:“去宋家。” 心中不免疑惑,人都走远了,还去宋家做什么?仆从看一眼远处愈加渺小的身影,认命地驾车迎上。 城内鱼龙混杂,她那副模样进去难免不会出事。霍川的马车一直不疾不徐跟在宋瑜身后,直到她安全进府才离开,转进了街头一家医馆。 * 宋瑜回家后没回自己院落,反而去了龚夫人居所。 她身上的酒水早已干涸,远远闻去像酩酊大醉一般,濡湿的鞋履沾上淤泥,连裙摆也被尘土覆盖。龚夫人见过险些晕厥,丫鬟上前扶她坐在榻上,她缓了缓神才惊慌地将宋瑜叫到跟前,“不是去参加懋声寿宴了,怎么弄成这幅模样回来?” 宋瑜一见她便又忍不住要哭,眼泪就跟流不完似的,扑在她胸口哽咽哭诉,“阿母,我们跟谢家退亲吧……我不能嫁给谢昌了……” 她说不能,而非不愿。 龚夫人心疼地给她抚了抚后背,只当她是受了委屈,忍不住责备起谢昌来,“傻三妹,这亲事是你祖父定下来的,岂能说退便退?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尽管告诉阿母,阿母寻人去为你做主。” 宋瑜摇头,一壁哭泣一壁为他解释,“不是,与他无关……是我想退亲,是我不好……” 闻言龚夫人心疼更甚,这谢家大郎定是把三妹欺负惨了,都到了这地步还在为他说话。平常看着知礼守礼的孩子,怎的背地里如此气人,这才半天工夫,非但没照顾好三妹,还让她这般狼狈地回家? 思及此便招呼人去询问,一问之下才知她竟是孤身一人回来! 龚夫人大怒,“这懋声着实过分!改日定要好好说教一番!” 宋瑜见她错怪了人,忙不迭要解释,奈何龚夫人根本不停,还不由分说地安慰她:“三妹,阿母知你心中有气,懋声或许是一时糊涂,他待你一片真心我同你耶耶都看得出来。这门亲事是万万不能退的,否则你祖父在天之灵都不答应。你先回去歇息,改日阿母为你讨回公道。” 宋瑜张了张口,说不出半句话来,心乱如麻。 澹衫薄罗听闻风声,从宋瑜院落匆匆赶来,见她神情怏怏,不敢多言,给她披上褙子扶出门去。 一路薄罗吞吞吐吐,多次想开口探寻,但都被澹衫以眼神制止。 姑娘眼下情绪不佳,她们也不便多言,回屋置备热水收拾妥帖。宋瑜重新换了件衣裳,只简单净面后便倒在床榻上,一言不发,直愣愣地盯着床顶,一翻身索性闭目睡去。 * 龚夫人果然说到做到,几日后谢昌带人上门赔礼,被未来泰水着着实实地晾了两个时辰。 ☆、第12章 重山院 彼时宋瑜正在当缩头乌龟,躲在自己的重山院闭不见客。 她思考了足三天,如何让阿母同意退亲,思来想去没得出完整的结论。唯一能让阿母站在她这边的,便是她主动道明真相。 宋瑜打定注意要找龚夫人,尚未出门便迎头撞上疾步前来的宋琛。 “你急哄哄的去哪儿?”他后退两步立在门外,早听阿母说她近几日心情不佳,让他不要来打扰。眼看都已过去好几日,正牌姐夫带着赔礼致歉,被阿母不闻不问两个时辰,他身为小舅子,无论如何该有点表示才是? 宋瑜无暇与他周旋,将人拨开走入廊庑,后头紧跟着澹衫薄罗。她头也不回地道:“去找阿母。” 宋琛哎一声跟在后头,一壁走一壁同她问话:“找阿母做什么,你知道前头谁来吗?” 抄手游廊外淅沥下着小雨,从昨晚开始便一直没停,打在檐上发出沉闷声响,一如宋瑜此刻低落的心情。她缓缓停下脚步,思及那日踏春行谢昌说过的话,不大确定地猜测:“是谢家的人?” 宋琛回以一个“还算聪明”的眼神,咧嘴一笑颇为得意,“这回不同,是姐夫亲自登门。” 宋瑜眉头微蹙,自觉现在无脸见他,定了定神举步继续往龚夫人大院去。 没走几步又被拦下,宋瑜这回不大耐心了,“又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宋琛不无暧昧地笑了笑,似乎对他俩的事了如指掌,“你们小两口闹别扭,被阿母知道了,阿母能轻易放过他吗?如今人家正眼巴巴地在正堂候着,从辰时到巳时,眼看着便用午饭了,连主人的面都没见着!” 龚夫人误会了当日情由,以为他给宋瑜受委屈,招待不周,现如今仍未消气,端是要挫一挫他的锐气。可宋瑜心里明白,此事与谢昌无关,这里面最无辜的便是他了,凡事尽职尽责,到头来仍旧不落好。 宋瑜对他满怀愧疚,加上她稍后要同龚夫人说的话,更加觉得对不起谢昌。 “你先去堂屋接待他,待会儿我便让阿母过去。”这是宋瑜所能想的万全之策,她将宋琛打发走,禁不住加快步伐前去主院。 * 广霖院内一派安宁,宋瑜提起裙摆迈入门槛,便见龚夫人闲适地坐在八仙椅上品茗,时不时接一两句丫鬟的对话,好似完全不知前院有客。 宋瑜哭笑不得,她一直知道阿母待自己好,是以才不敢说破大隆寺一事,盖因事情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她不愿将事情闹大,哪知早已超出她掌控范围,霍川前几日举措委实吓坏了她,是以思量许久忍不住求助。 龚夫人放下墨彩小盖钟,“三妹怎么来了,情绪可有见好?” 宋瑜摇头,又赶忙颔首,“好多了,让阿母费心,是女儿不孝。” “这有什么。”龚夫人将她拉到跟前,左右查看一番才算放心,让她坐在一旁椅子上,“日后再被人欺负,可不能一人憋在心中,告诉阿母,阿母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一番话说得宋瑜心头一热,泪水盈眶,差些又控制不住。她瘪瘪嘴解释道:“这事真的不怨谢郎君,阿母错怪人了,您怎么能不见他呢?若是让谢家知道了,定要责怪咱们失礼的。” 龚夫人一拢眉,“我是他将来泰水,还不能给他点颜色瞧瞧了?让他日后长点心眼儿,我宋家的闺女可不是能随意欺辱的!”说罢忍不住替宋瑜担心,拍了拍她手背语重心长,“在家这般,日后你嫁去谢家,可得凡事多走点心,婆家比不得娘家,再没人待你像亲人这般包容。” 这便是宋瑜来的目的,拐弯抹角许久终于引上正途,宋瑜左右看了看身边丫鬟,示意她们全部退下,“我跟阿母有体己话要说,你们没听见吩咐都不许进来。” 龚夫人不知她所为何意,宠溺一笑,“这是有小秘密了?” 宋瑜笑不出来,待人全部散去后,她将龚夫人扶到内室罗汉榻上,脱去笏头履整个人缩进龚夫人怀中,双手紧紧环住她腰肢,声音清浅,“阿母,我上回同你说退亲的事,你还记得吗?” 龚夫人看着她乌黑发顶,只当她仍在耍小孩子脾气,给她顺了顺稠密乌发耐心解释:“阿母知道你心中有气,不过我上回也同你说了,这门亲事是两家长辈订的,婚书至今仍由你耶耶保管。如今你祖父不在了,他老人家临走前都念叨着此事,岂是你说退便能退的?” 音落许久不闻她出声,龚夫人松一口气,“我今日不是在给你出气吗?懋声他是好孩子……” 宋瑜鼓足勇气打断她的话,“可是阿母……我的清白不在了。” 说这话时她舌头都在打颤,抱着龚夫人的手紧了又紧,纤弱身子情不自禁地颤抖,长睫毛掩盖住眼睛光彩,说罢死死咬住下颔。她生怕龚夫人受大刺激,室内无声,寂静良久,她被一双僵硬的手推出怀抱,迎头撞上龚夫人震惊双目。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傻话!”迅速拔高的声音响彻内室,宋瑜缩了缩肩膀,牢牢握住龚夫人的手,殷殷目光恳切地望向她,水眸泛上一层水雾,“阿母不要生气,三妹是被人陷害的……” * 宋瑜垂眸将那天的事一五一十说明,其中省去她进错房间一事,更隐瞒了霍川的存在。她道洗澡时被谭绮兰带来的男人玷污了,虽然事后逃脱,已不再是清白之身。若是婚后被谢家得知,终究是要撕破脸的,不如事先挑明。 听罢龚夫人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宋家与谢谭两家交好,她待谭绮兰亲切热情,岂料这姑娘背地里竟做出此等腌臜事。 龚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宋瑜话里漏洞,她道不确定是否失身,也就是说……事情仍有转圜余地? 宋家有一名资历颇深的婆子,是当年宫廷里送出来的,龚夫人命人将其请来。婆子带宋瑜去折屏后检查身子,起初宋瑜不愿,龚夫人好言好语地哄着才让她同意。 期间龚夫人在外室等候心急如焚,将各种结果都想了一遍。若三妹当真被人糟蹋,那可如何是好……非但不能嫁给谢家,反而连婚配都成问题,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打小她捧在手心疼的闺女,难道最终要落得凄惨下场? 思及此兀自掏出绢帕抹起泪来,对谭家愈加恼恨。 早年谭家落魄时,可权杖着宋邺的扶持才有如今地位。目下他家境殷实,竟唆使女儿谋害三妹!亏她一心一意地对待谭家女郎,道是养了条白眼狼都不为过。 所幸婆子出来后附在她耳边道了句话,听罢龚夫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她长出一口气,三妹仍旧是处.子身,可谓不幸之中万幸。 这婆子来宋家几十年,口风甚严,不愁她将事情道出去。龚夫人又命人给了一笔打赏,算作封口费,便遣她去忙自己的了。 转入折屏后,宋瑜正侧身躺在短榻上,像刚出生的小猫一般蜷缩一团。 龚夫人看后心疼,手扶在她肩膀上语气轻柔,生怕吓着了她,“方才刘婆子同我说了,我家三妹好好的,是块没有瑕疵的美玉。那些事就别再想了,在家里好好调养几天,万不可再提退亲的事。” 她手心一下一下地婆娑,能让人心情安定。宋瑜翻了个身缓缓坐起身,湿漉漉的眼眸睇向她,“可是我被那样……也不妨事吗?谢昌他不介意吗?” 说到底还是要退亲,龚夫人不由得冷下脸,“没人会知道这事,只消你不再提及。谭家那边我会处理,你耶耶身体不中用了,但威严不减当年。” 宋瑜垂眸,“可我不想嫁了……” 她恁不听劝,饶是龚夫人疼她也难免动怒,“陇州泰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你二人婚约,如今你说不嫁,是打算身败名裂不成?你可知退过亲的女子是何下场,你想教阿母伤透心不成?” 宋瑜哑然,她只顾自己任性,却没想此举势必给家族蒙羞。阿母说的对,是她太过自私。 龚夫人到底心疼她,命人送她回重山院休息,又新添了两名丫鬟近身伺候。澹衫薄罗没能照顾好她,龚夫人本欲将二人杖责一顿赶出府外,后来是宋瑜求情,才只罚跪她们一宿,另扣了三个月月钱。 龚夫人前去堂屋接待谢昌,将他晾了两个多时辰,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便留他一道用午饭。 宋瑜自然没去,她在院里另开小灶,草草打发了一餐。 阿母说让她好好休息,她便以受惊为由在院里躲了大半月。宋珏本打算请她去花圃教霍川调香,奈何她将自己关得紧,只得临时另遣他人。 ☆、第13章 需尽欢 家主身体每况愈下,日日缠绵床榻,每当宋瑜前去探望都能闻见浓浓药香。她心疼耶耶身体,几年前还好好的,不知怎的一场大病便成如此。 幼时阿耶带她去永安城的场景历历在目,阿耶忙着谈生意对她照顾不周,傍晚回来便给她买好吃的杏酪。宋家主对外人严厉,对家人却十分亲切和蔼,甚至不惜放下面子同孩子玩闹。龚夫人道他是老顽童,他却一点不放在心上,一笑而过。 宋瑜觉得杏酪最好吃的点心,至今都对那味道念念不忘,可惜再没吃到过儿时的滋味。 罗汉床上宋邺背靠妆花大迎枕,朱漆小几上摆着葡萄荔枝,另有一碗黑乎乎腥苦的药。宋瑜端着青花望月瓷碗一口一口喂他吃药,他如今连抬手的力气都无,愈发消瘦嶙峋,眼窝深陷,全无当年意气风发模样,宋瑜看了很是心疼,握着勺柄的手微颤,抿唇勉力抑制情绪,不愿在阿耶面前露出丝毫脆弱。 “你阿母都同我说了。”宋邺颤颤巍巍的手碰了碰她头发,眼神一如既往地慈爱,只不过声音嘶哑低沉,“让三妹受委屈了,阿耶定会为你做主的。” 宋瑜放下药碗捧住他双手,贴在脸侧细声,“三妹不觉得委屈,只要耶耶身体康健,我便比什么都高兴。” 她不想让阿耶知道这事,他只需安心养病就好,无奈龚夫人不经意说漏了嘴,招架不住唯有如实禀明。宋瑜鼻子泛酸,她阿耶正值不惑之年,本该如日中天,偏偏被被这场没来由的病魔魇住,请了无数郎中都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