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想来各位大人家中都有仆从专门去城外取山泉水,这样麻烦的取水法倒是个鸡肋了。” 太守听完四郎的话,点点头说:“饮食,乃民德所关。哪怕只是煮饭用水这样的小事,也不可以没有规则。”说着就吩咐身边的仆人:“记下来,以后府中小厨房都依此法取水造饭。” 罗书谋文绉绉的在一边插嘴道:“太守所言极是,盖大德者小物必勤,养和者摄生必谨。” 这话虽然有卖弄才学之嫌,但似乎说的很到点子上。因为太守听完就哈哈大笑起来:“我哪里称的上是有什么德行?不过是随着年纪日大,也知道些养生的道理罢了。” 罗书谋接着说:“养生的道理可不是人间至真的大道吗?我听说为官过三代的人家,才会略微懂一点饮食上的事情。可见……” 他们的对话把四郎听得莫名其妙。只好掉过头去看其他人。 那个褐衣书生被晾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恨恨地瞪了与太守言笑晏晏的罗书谋一眼,愤愤然拂袖而去。 喜姐坐在一旁,眼睛无神的注视着意气风发的罗书谋,神经质的紧紧握住手里的兔毫盏。 风炉子上煮的那罐茶水违反常理的冒出阵阵白烟,烟雾几乎弥散到大堂各个角落,茶水似乎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香气。 不知从何而来,微微带着凉意的清风拂过大堂,风里裹挟着四处弥散的蒙蒙雾气。这些缭绕的烟雾随风变换。一会儿像是一群绝代佳人的剪影,一会儿是华美的大屋大马,一会儿又变作一个方方正正的玉石印章。 大堂里人被笼罩在这片烟雾里,仿佛看到了自己潜意识里最想要得到的那些东西。书生们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雕梁画栋,金玉遍地的富贵门庭,美人,美食,高官显爵都是唾手可得。 太守觉得自己已经位极人臣,甚至借天子以令诸侯,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贩夫走卒们过上了每日不用再劳作,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 四郎面前也飘过来一层白雾,他只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恍惚中看到赵端和周公子的眼睛,隔着雾气,显得那么冷酷而且高高在上。 接着,四郎面前就是朦胧一片,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片烟雾,心怀惆怅的飘向了无尽的虚空…… “梆”的一声,四郎手里拿着的托盘掉到了地上。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二哥的身形如同幻影般掠了过来,迅捷无比的动作带出了疾风,驱散开缠绕在四郎周围的烟雾。 四郎迷迷糊糊间感到自己的后背被人重重拍打了一下,他有些迟钝的转过头去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陶二哥到了他背后。 随着二哥那一掌,四郎身上便有一阵白烟脱离出来。 “没事吧?”二哥的面色虽然冰冷,语气却无比温和,仿佛四郎也是一阵烟雾,稍微大声点就会被他口里的气息吹散。 虽然知道按理,这些烟雾不会对四郎产生太大的妨害,但是饕餮心里依旧涌上一阵后怕。 饕餮自远古时便纵横三界,从来只有天地生灵畏惧他的份,平生不知怕为何物。唯独四郎来到他身边后,却屡屡担惊受怕,小狐狸哪天毛皮不如往日油光水滑,也叫他担忧不已。 “嗯……没什么,刚才我好像一时迷怔了。”四郎还没反应过来,很疑惑的在那里小声嘀咕:“我记得昨晚睡得很早,也并没有纵欲过度,怎么大半天就游魂一样……” 陶二仔细检查了自家小狐狸一遍,确定的确没有问题后,才隔着烟雾,冷冷地看着还在低头搅动茶水的周谦之:“别以为附在凡人身上,我就不敢动你。别在我的地方乱来,没有下次了。”说完,就拉着四郎回到后院。 “二哥,外面那些人怎么了?”四郎现在也明白过来,自己恐怕是着了周公子的道。 想到自己学了道术,又是个半妖,居然还和那些凡人一样,不由有些汗颜:“外头那些烟雾……是什么妖怪呢?” 他心里也暗自奇怪,自己这个半罐子水没有觉察出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二哥给做的辟邪铜镜也安安稳稳的呆着手腕上,半点反应没有? 胡恪表哥趁乱把那盘龙井虾仁从外头端了回来,这时候插嘴道:“准确说起来,并不是什么妖怪,不过是外头那些凡人的妄念而已。” 一直默不吭声的二哥停下脚步,转过背安慰地摸摸四郎的眉心:“放心,那些凡人都没事,只是云雾茶的香气引来了烟雾妖。二者双重作用之下,会让人做一场黄粱美梦而已。” 刚才饕餮忽然有所感应,走出去就看到四郎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片混沌的雾气,四郎平时清澈的眼神忽然间变得遥不可及起来,在那一霎他连心脏都纠成了一团。 饕餮是知道四郎来历的,说起来,天地起初之时的混沌不也是一团烟雾而已吗?虽然知道这种烟雾也许对四郎没什么妨害,可是他绝对无法接受四郎会离开他任何一点可能。不论周谦之是个什么东西,看来都留不得了! 四郎狐疑的看着陶二哥,忖道:二哥应该不会骗我,但是总觉得他好像紧张过度的样子。不过四郎转念一想,对了我的情人是个神经病,似乎这样也算正常? 嘛,爱他就随他去吧。不喜欢给自找麻烦的小狐狸很快就自己想通,不再纠结二哥那一瞬间的不对劲了。 陶二却不知道四郎这些神奇的心理活动。只以为自家小狐狸还在替大堂里那些烦人担忧,于是安慰他:“别怕,这些烟雾化成的东西几乎没什么法力,在江城这样人烟密集的地方做不了什么怪。” 四郎根本不怕,只是好奇的追问:“周谦之煎出的水雾里到底有什么呢?表哥说雾气里是凡人的妄念,难道人的欲望也会有实体吗?” 二哥很耐心的给他解释:“在山远水遥,充满瘴气的密林中有种烟雾妖怪,他们飘荡在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常常让旅人视线模糊,从而因为眼前朦胧一片而栽进沼泽或者悬崖中。 不过,这种烟雾妖连实体都幻化不出来,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普通小妖一口气就能将其吹散。就算是人类遇到了这种妖怪,只要闭上眼睛在原地不动,烟雾妖变回自动飘走。 但是,如今这种附身在烟雾里的妖怪受到江城魔气的牵引,进去了人烟稠密之地,便发生了异化。” 四郎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妖怪,好奇的追问:“妖怪也会异化,究竟是什么样的异化呢?” “这些在山野中会让人迷路的烟雾妖来到了江城这样充斥着欲望的城市,人类的欲望便有了载体。被这些欲望所笼罩的人类往往会迷失在幻觉中。” “迷失在幻觉中……听上去挺严重的,究竟会有什么结果呢?”四郎的确有点介意外头的那些凡人。 二哥不甚在意地说:“听过黄粱一梦的故事吧?里面作乱的就是这种妖怪,或许那个凡人只会大梦一场,梦醒了便复归其路,或许便会陷入那虚幻的美梦里,再也醒不过来了吧。所以说,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他们心里的执念究竟有多重了。” 四郎想了想,问道:“就没有办法立刻唤醒那些凡人吗?这……有味斋里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这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要唤醒也很简单,就是像我一样,从背后重重拍一掌就行,不过你确定那些凡人被你从美梦里唤醒后,真的会感激你吗?” 四郎忽然语塞:对啊,凡人不是常常感叹人生如梦吗?那个黄粱一梦故事里的书生,如果不是在梦里遭遇了家破人亡,也必定是不想回到现实中来的吧。对于那些在现世里穷困潦倒的人来说,他把人家从美梦里唤醒,虽然是好意,没准还真的办了坏事。可是若不去唤他们吧,让这些凡人在美梦里走向死亡……好像也不对。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禁不住琢磨的,四郎平素再怎么通达,这时候也左右为难起来。 四郎沉默下来,面瘫脸的二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后院很安静,只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在天花板和墙壁间爬动,人声鼎沸的大堂一篇死寂,客人们都无声无息的沉醉在自己的美梦里。 过了一阵,正在发呆的四郎一抬头,忽然发现外头有一缕缕烟雾飘进了后院。那些烟雾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幻影,都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开,但是好像受到什么东西牵引一般,很快凝成了细细一条,钻进二哥的七窍里消失了。 原本死寂一片的大堂再次传来客人们的说笑声,大家纷纷赞叹周公子超凡脱俗的茶艺,绝口不提自己曾经做过的美梦。 吃完了那些,二哥似乎有些不舒服,半天没有动弹。 四郎吓坏了,呆呆的看着二哥。虽然他不希望那些凡人死去,可是他心里最重要的始终还是饕餮啊。 好半天,二哥才舒展了一下四肢,懒懒地说:“这回吃得好饱。”说完还邪魅一笑。 [笑,就知道笑!]四郎这才像是活过来一样,猛扑过去,用力抱住陶二哥,恶狠狠地说:“天道真坏,叫你吃人类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拉肚子肿么办?” 四郎刚才真的快急死了,这时候依旧不放心:“二哥你……你可要好好地。” 二哥莫名其妙地看着四郎:“我当然好好地。不幸你摸摸看。”说着一脸正直地拉着四郎的手往下发。 四郎:……你这是要我摸哪里?这么正经的耍流氓真的好吗? 厨房里烟雾氤氲,后院中草木葳蕤,外头远远传来街巷里的市声人语,驴叫马嘶。然而,这些声音却显得那么不真切,我们所在的世界,也许只不过是最大那只烟雾妖造出来的一个美梦。 浮生一场大梦。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在身外无数个幻境里,或许,只有紧握的双手才是唯一存在过的真实。 ☆、85·姻缘豆1 转眼到了四月末。江城今年怪事多,开始是许多女孩子无缘无故失踪,接着洄河闹水鬼,然后一道炸雷劈了南城门,现在就连井水巷道旁的桃树,花期都比往年长了许多。 有老人从这条小巷走过,总会忧心忡忡的感概,说是百八十年都没见过红的这么古怪的桃花。 黄昏时分,若是行走在井水巷里,夕阳的余晖笼罩下来,一时天上地下都是一片红。这景色乍一看是极美的,倘若盯着看久了,人的眼睛里便会浮起血海一般的红。 殿下的眼睛似乎就被这烂漫的落霞染得一片血红。他走在靠墙的阴影里,帮四郎挡住傍晚逢魔时刻不知会从哪个犄角旮旯跳出来的鬼怪。 四郎毫无所觉,嘴里叼着一根新麦的麦穗,像个小孩子一样,东张西望,只顾着贪看这幅美景,于是就被耀眼的霞光、血色的桃树晃花了眼睛。 不知打哪里飞来一片柳絮,艳红似火的桃花树间仿佛伸出了一双双无形的手,白蓬蓬的柳絮便被染成了血红色,飘飘扬扬落到四郎的沾染上霞光的手掌中,好像是掬起的一捧血水里落了片洁白的羽毛。 如今正是新酒上市的季节,有味斋并非正店,没有造酒公卖的资格,所以四郎这天傍晚得了空闲,就和殿下一道来井水巷打酒。 井水巷住着小文君,小文君算是望江楼正店的挂名少奶奶,现在酒楼里开炉卖酒。 小文君本姓卓,据说不是本地人,前年嫁给望江楼得痨病的少东家,结果还没圆房少东家就死了。 于是,这位卓氏女也和鼎鼎有名的卓文君一样,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街上便有好事者叫她小文君,因为她也会酿酒,守寡后托庇着望江楼正店,以当炉卖酒为生。江城人都跟着叫她小文君,倒把卓氏女的真名给忘记了。 今日四郎和殿下先去了一趟望江楼,结果酒楼里的伙计说少奶奶在水井巷里造新酒,并没有到店里来。 “少奶奶靠自己手艺吃饭,自己在水井巷赁个大宅子,又请了许多壮汉,日日假托造酒在宅子里养小白脸。”之类的传闻,四郎还没出望江楼,就听了好几个版本,各个都称得上香艳入骨。 傍晚时天气很好,四郎便和殿下两个晃晃悠悠走来了水井巷。后头槐大赶着一辆牛车,车上装着好几个大酒缸。 很长,一进去不远就是小文君赁来造酒的宅子,据说是看中了这里的水井好。院门上挂着一个牌匾,上头写着卓府两个字,侧面院墙上开这一个小小的窗口,里头站着个伙计在给客人打酒。 店伙计一看四郎他们几个的阵势,赶忙招呼同伴打开旁边的正门,把四郎等人迎进院子里。 “胡老板要打什么酒?”一个肩膀上搭着块白麻布的少年走过来,殷切询问。 “要两缸文君酒,两缸黄酒。”文君酒是一种白酒,据说这个远嫁江城的卓氏女祖上倒真与卓文君有些联系,当年卓文君的酿酒秘方在她的家族里代代相传,开望江楼的李家把卓家女儿娶过来的目的,真是为了卓家女儿酿酒的秘方。 这都是街边上的好事之徒口中的传闻,至于真相如何,四郎并不知道。 其实四郎并不在乎什么酿酒秘法。有味斋来望江楼正店买酒不过是做个样子、走个形式。 在小文君这里买过酒以后,这一年,有味斋卖的酒便算是有了合法来源,不算是私营。至于日后卖的货到底从何而来,大家也就心照不宣的了。 伙计响亮的应了一声,快步跑过去帮着槐大打酒。 四郎跨进门槛,四处打量,只见这院子虽然不大,但是收拾的十分整洁雅致。院子里有一排大缸,几个粗壮的丫头抬着个大桶在连续不断的往里头倒酒。 闲话里头都说小文君的院子里请了好多壮汉,四郎过来亲眼一看,却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壮汉。只有两个少年在外头忙活着给客人打酒,一个伙计在窗口支应,、。余者就是三四个粗使丫头,一看就是城外田庄上来的,只不知是小文君买来的,还是临时请来的帮佣。 四郎看到最外头一缸酒水里漂浮着些碎冰一样的东西,十分好奇的问带他们进门的少年:“这是什么酒?” 少年用白麻布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又把麻布搭回了自己肩膀:“这是我们老板娘新制作的一种酒,叫玉冰烧。” 四郎仔细舀起一勺看了看,又抽动着小鼻子凑过去嗅了嗅:“酒里那些柳絮样的浮沫,莫非就是猪肉?” “胡老板果然好眼光。”小文君从大堂里跨了出来,后面还跟着罗书谋。 本朝礼法虽然不像明清那样严苛,但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依然是很不妥当的。可是小文君却毫不避讳,她走到院子中间的水缸边,亲自盛了一瓶玉冰烧递给罗书谋,殷切嘱咐道:“罗大哥你纵然要学那些风流才子的做派,还是少喝些罢。纵然要喝,也切忌不要空腹吃酒。还有,记得喝完再来打啊。” 罗书谋洒然一笑:“某晓得了,喝完必来的。” 小文君就一路把罗书谋送到门外,店里的伙计都互相挤眉弄眼。 江城民风尚利,所以并没有强迫寡妇守节的习俗。如今男未婚女未嫁,一样是贫寒书生和酿酒女子,可不又是一段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佳话吗?所以伙计们对自家老板娘的心意,自然是心知肚明,乐见其成的。 院子里蒸腾着酒气,似乎那熏人欲醉的美酒把这一方小院和外头的世界隔绝开来。里头的人便可以安稳的沉醉在荒诞不经的醉乡中。 旁观的四郎微微皱起了眉头,前几日罗婶娘不是说要去彭家提亲吗?罗书谋也和喜姐过从甚密的样子,怎么一转眼就和个小寡妇眉来眼去的?看来这书生不仅有野心,而且还十分的风流啊。 小文君送了罗书谋回来,亲自把四郎和殿下让进了待客的堂屋。堂屋装扮的富而不俗,墙壁上有一副墨宝,写着“酒肆人间世,琴台月下云。”下头没有落款,只写着赠文君。 旁边还有琴台,搁琴的架子下头放着一条长凳。这长凳也奇怪,是肉红色的,看上去非常漂亮光润。 小文君招呼着四郎坐下,殷勤的给四郎倒了一杯玉冰烧:“有味斋如今的名声可是越来越大。连望江楼老东家都得承认,胡老板您的手艺称得上冠绝江城。小女子酿的玉冰烧若能得您的青睐,便是三生有幸。” 四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从前世开始,四郎这个妇女之友就没法拒绝女孩子敬的酒。小文君年纪不到十六岁,在四郎眼里可不就还是个女孩子吗?况且这个女孩子又言辞恳切,态度大方……四郎苦着脸,下意识转头去看殿下。